第3章

        “好一个潇洒美少年!”

        少女身材修长,换上长衫,竟是相当合体。熟练地正了正头上的平定四方巾,手腕轻抖,纸扇“唰”地张在胸前,青衫本就宽大,再被纸扇一遮,那对丰挺凸起就几乎看不出来了,踱出的四方步似模似样,竟是活脱脱一个浊世佳公子!

        此时我已经心知肚明,这丫头大概不是头一回易钗为弁了。

        只是换上了男装,少女竟和我有着五六分相像,兄妹俩儿都惊奇起来,少女更是围着我,一面仔细打量,一面啧啧称奇。

        直到那书生发话,三人才分两下出了兰丫头家。

        “不知道她这副模样能不能瞒过赫伯权?”和少女并肩走在大街上,我心中暗忖,而两人前面十好几步,书生独自一人悠闲地朝显灵宫方向走去。

        没走多远,就发现有两人鬼头鬼脑地跟在了书生后面,只是那两人的表情却都十分迷惑,显然少女的失踪让他们一时摸不着头脑,不一会儿,其中的一个就匆忙离去,想来是向赫伯权报告去了。

        “咦,那人跟着我哥哥做什么?”

        我略一提示,少女就发现了其中的蹊跷,仔细观察了一番,突然凑近我道:“不对,哥哥就在他前面,他干嘛还要东张西望的,莫非他要找的人其实是我?”

        少女眼中倏地闪过一道厉芒,竟与她天真无邪的脸庞极不相称,就听她冷哼一声,道:“他脚下虚飘无根,分明没练过武功,敢打我的主意,胆子倒不小!哼,大概是给那个姓白的打前哨吧!”

        “你知道就好。”我随口道,心头却不由一紧,这丫头虽然武功不济,可心思活络的很,别再让她看出什么破绽才好。只是她提起赫伯权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惧意,也不知是因为她身份尊贵,还是另有倚仗。

        “你一富贵人家的女孩儿,怎么想起学那江湖上的功夫了?”我像是不经意地问道。

        少女刚想说话,却见几个差役抱着大包小卷的东西从前面一家货栈里骂骂咧咧地出来,后面哭天喊地跟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嚷道:“……官爷,这都是客商的东西,不是弥勒教的财产呀!”

        “哼,皇上的圣旨已经下了三天了,你们竟还敢私自供奉弥勒佛,真是胆大包天!老子今天心情好,才没抓你们进班房。怎么,嫌自己命长,想进牢里快活快活?”一个衙役一边出言讥讽,一边一脚把那妇人踢开。

        那妇人兀自纠缠,哭声很快引来了许多围观的百姓,就连那书生也一旁冷眼观瞧。

        不少和那妇人相熟的邻里邻居一开始都纷纷指责那几个衙役,可一听说妇人家里供奉着弥勒教的佛像,众人顿时调转枪口,同声挞伐起那妇人来。

        皇上下旨禁弥勒教?一个弥勒教用的着这么兴师动众吗?我心头狐疑起来。

        上京路上的一个月倒不是光陪白澜看风景了,他口传心授,让我了解了许多江湖上鲜为人知的秘密,弥勒教就是其中之一,虽然有蛛丝马迹表明它与被太祖高皇帝明令严禁的白莲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经过太祖、成祖两任皇帝的大力镇压,它早就失去了元气。

        教里唯一能摆得上台面的岳幽影还被我逼得嫁给了谭玉碎,绝大多数的老百姓也早把它忘到了脑后,眼下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皇上现在下旨查禁,不啻是唤起了人们对它的关注和兴趣。

        我脑海中不期然地浮起邵元节那张干瘦的脸来,自古释道不两立,莫非是他给皇上出的这个馊主意?

        “你和哥哥也是的,这有什么好看的?”少女不满地嘟哝着。

        “你一女儿家懂什么!”我低声回道:“京城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哥哥当然要细心体会了。”心道,白澜被宜伦所拘,住在白府什么也听不到见不到,不用多久自己真就成聋子瞎子了。

        少女微微一怔,随即道:“那让他看好喽,咱们不理他,先去显灵宫!”

        “这就是显灵宫?”少女望着落日余晖中那破败的青灰宫墙暗朱宫门大失所望:“还是京城三大观哪,都不如我们家乡的真君观来得庄严气派!”

        “道家讲究清静无为,太奢华了,不免影响修真。”我对道家只是一知半解,便胡乱猜测起来,那少女却点点头,望了一眼紧闭的宫门,眉头一皱:“好像闭观了哩!”

        “天晚了嘛!”四周一望,这儿虽然远不如粉子胡同那么繁华热闹,可树荫下依旧有三五成群的老少爷们在纳凉,路上零星几个行人,却没有一个在显灵宫门前停留。

        上前敲了半天的门,才见一个小道童开门,说进香的时间已经过了,让我俩明儿赶早,然后就要关门。

        任我和少女如何哀求,那道童死活不让两人进观,甚至少女说要捐出千两银子修缮道观,都被那道童一口回绝:“敝观乃是宫观,一切用度均由户部下拨,不敢乱收居士钱财。何况居士若是心诚,明日也是一样。”气得少女就想硬闯,却被我拦了下来。

        “他不让咱进去,咱不会偷偷溜进去吗?”道童的固执,愈发激起了我的好奇。

        “可众目睽睽的,总不能翻墙而入吧!”少女嘴上说不行,可那神态看起来却是跃跃欲试。

        “当然不能!钻穴逾墙,那可都是夜半三更的营生。”

        少女似乎没听出我的弦外之音,点头称是。离天黑透尚有个把时辰,这大块的时光总要有个地方打发,而我对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一时倒想不起来究竟该带着女孩去哪儿消遣,倒是少女眼珠一转,笑道:“走,我带你去个朋友家蹭饭去——其实下午我和哥哥就是要去他家做客的。”

        听她意思竟是要去白府,我顿时吓了一跳,刚想找个借口将她哄骗过去,却见她左右张望了一番,迷惑地:“咦?我哥他怎么还没来呢?”

        我暗舒一口气,趁势说要回去找他,两人来到粉子胡同,却遍寻不见书生的影子,一问,就有人说看见他一个人向东去了。

        “向东?显灵宫明明是在西面,这个笨蛋向东作甚?”少女大惑不解却又异常担心,一个劲儿地追问那人:“他是一个人吗?你看清楚他真的是一个人吗?”

        得到周围好几个人的肯定回答,少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而我则越发肯定了这兄妹两人的身份,充耀大概是因为看到了查抄弥勒教的那一幕才想起藩王不可以暗自交通朝臣的律令来,那邵元节身份特殊,骤然相见,天知道结果如何,不若让自己的妹妹宁馨打头阵进退自如,大不了把一切都推到我这个无名小卒身上。

        “是回长宁……客栈了?这可不像他的脾气呀!”少女望着胡同里穿梭往来的行人,沉吟道,俄而她突然轻啐一口:“哼,我知道啦……”

        “百花楼!”

        我几乎和她异口同声地道,可心中却涌起一丝忧虑,听洪七发的口气,他至少对百花楼不算陌生,而那种私密的环境,也很容易被江湖人所利用,一旦把充耀劫了,不仅一时半时难以发现,而且充耀的身份也将不保,从而吓跑了赫伯权。

        “你……似乎有点担心……”我正若有所思,却听到少女同样若有所思的声音:

        “奇怪,你和我兄妹素不相识,你担心什么呢?”

        我遽然而惊,知道少女那张孩子般天真纯洁的脸不知不觉地让我放松了警惕,一面暗骂自己大意,一面装出副窘迫的模样来。

        少女噗哧笑道:“莫非你还是个鲁男子,从未涉及过花街柳巷不成?”

        她果然会错了意,只是我纵横花丛近十载,竟被当做了一个雏儿,她未免错得太离谱了,我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可嘴角却已泄出笑意。

        少女这才恍然大悟,脸上蓦地飞起一道红霞,瞪了我一眼,迳直向东行去。

        百花楼竟然就在粉子胡同的最东头,离宁师姐家所在的缨子胡同和粉子胡同交叉的路口仅有百步远,而就在这百步里,胡同两侧一溜都是红灯高悬、脂粉流香的秦楼楚馆,数一数竟有七家之多。

        “怪不得这儿叫粉子胡同呢!”我心里暗忖,不期然地想起了宁白儿,她当初管辖的教坊司几乎就是官办的妓院,想来与这些风月场所大有来往,不过,俗话说大隐于朝市,方师兄当初选定缨子胡同,看来不光是为了靠近白府,也隐含“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最安全”这个道理吧!

        进了百花楼,那少女却似轻车熟路。唤来一中年龟奴,他见我俩衣着光鲜,自是不敢轻慢,可待我说要见白牡丹,他却颇为失望,挤出个笑脸道:“白大家好是好,可她毕竟只有一个身子不是,哪儿能伺候过来这么多大爷?”

        旋即又换上一副诚恳的表情:“再说了,今儿晚上点白大家的主儿,等闲人也惹不起哩!”

        我瞥了一旁惊疑的少女一眼,塞了块碎银,笑问道:“是谁这么大来头?”

        “公子您想想看呀,白大家在敝楼两载守身如玉,昨晚却心甘情愿留他过夜,他该是个多大来头!”

        少女虽然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可神情却轻松下来,显然她知道那人就是她哥哥。

        “这么说来,他身份还真是不得了啊!”我感慨了一番,招呼龟奴到近前,小声在他耳边嘀咕了半天,又递给他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他顿时换上了一副阿谀面孔,点头哈腰地连连说是,目光溜了少女一眼,然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少女狐疑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突然道:“你……和他说什么了?”

        “天机不可泄!”我故作神秘道:“既来之,则安之,百花楼的姑娘你总要见识一下吧!”

        话音甫落,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带着一阵香风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见到屋里两个俊美少年,四女俱是目光大盛,对视一眼,或豪放、或扭捏,各自来到心仪的对象身边坐下,斟酒添茶,然后蛇一般地缠了上来。

        “去!”少女打掉探向她胸腹的小手,呼地站了起来,一脸愠色的瞪着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呵斥那姑娘道:“我妹妹虽然顽皮,可你们也该有点分寸,大家一起吟诗做画岂不美哉!”

        又对少女道:“她们可是百花楼里最着文采的姑娘,学问比起寻常的大家闺秀来,不知要强上多少倍呢!”

        “骗人!”

        一句话我就知道她对风月场只是一知半解而已,不由微微一笑。

        那四个姑娘也早从龟奴那里知道她是个女儿身,此刻听到少女不加掩饰的声音倒也并不惊讶。

        “公子说笑了,咱们姐妹哪敢说有什么文采,真正有文采的是白大家哩!”

        坐在我身边的那个清秀脱俗唤做云仙的姑娘淡然笑道:“『短歌有咏,长夜无荒』,咱们姐妹只是靠这些词曲儿打发时间罢了。”

        “你知道陆机?”少女惊讶间收拾起轻视的目光,缓缓坐了下来,她神情一专注起来,浑身上下顿时散发出一股雍容华贵的气息,和我从宜伦身上体会的那种皇家风度极其相似,想来皇家定是有一整套的手段来训练这些金枝玉叶。

        姑娘们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都向少女投去关注的目光。

        少女沉吟俄顷,对云仙道:“我且考考你,毛诗正义中蟋蟀一篇序言中言及此诗乃是刺晋僖公,申曰『好乐无荒』,此『无荒』与陆机诗『长夜无荒』中的『无荒』同解否?”

        云仙张口结舌,顿时被考住了,半晌才端起酒杯,恭敬道:“云仙不知小姐学富五车,班门弄斧,让小姐见笑了,当自罚一杯!”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少女旁边的两个女孩敬佩地望着她,目光已透着几分爱慕。

        我心头却是一愣,这丫头才多大年纪,竟然通晓诗文?眼神便有些诧异。又想起方才自己挑逗她说钻穴逾墙,她竟诈做不知,暗惊她心机之深。

        少女似乎看出我的心事,不由得意的一笑,挑衅道:“李兄替云仙做答如何?”

        我闻言这才放下心来,毕竟还是一丫头啊!朗声笑道:“那好,我就来替云仙扳回一阵。”略一沉吟,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此『无荒』大异于彼『无荒』。陆机《短歌行》乃是劝人行乐毋失其时,长夜无荒,当然是指通宵无歇了,正如楚辞招魂『娱酒不废,沉日夜些』中的『不废』……”

        正说话间,突听隔壁传来老鸨的笑声,上来就是连珠似的道歉:“都是奴家不好,奴家该死,怎么就没想着再调教出几个白牡丹呢,倒让两位爷白走了一趟。”

        她压低声音:“可话说回来,两位爷兴许还不知道吧,昨儿牡丹她房里也留了人了,所以就算她今儿有空,我也不敢给两位爷送来呀!这两丫头可是正儿八经的清倌儿,最补男人,只是……”

        “倒不是非白牡丹不可,不过听过她名字罢了,就这两丫头了。至于银子,一切好说,妈妈你开个价来。”

        那苍老而阴柔的声音听起来竟有点耳熟,我一愣神,少女却在一旁催促道:“那『好乐无荒』又怎么解释?”

        “此荒乃当惑溺解,如太康周幽,君之荒者也,尚书云:『内作色荒,外作禽荒』是也……”

        嘴上一边解释,耳朵一边听隔壁的动静,那老鸨和老者定下了百两开苞银子,想来那两姝该是姿色不俗,老鸨要走,屋里另一人道:“妈妈,可有唱小曲儿的,或者弹琴的也成。”

        老鸨笑道:“真巧了,昨儿刚来了个姑娘,说是会弹琴,想借百花楼赚点银子,奴家听她弹得倒还顺耳,可究竟水平如何却不知晓。您哪,一看就是个行家,正好请您帮我考考她,若是中您的意,我就把她留下。”

        这面少女拊掌而笑:“你倒真有点学问!寻常学子只知死读四书五经,要他说出这么一大堆道理来,不难死他才怪!”

        又做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你落了第,原来功夫都用到了旁门左道上。”

        说得众女都抿嘴笑了起来,倒是云仙毕竟年纪稍长,善解人意,忙给我斟了杯酒,柔声道:“听说今科的状元也曾是个落第的举子,公子倒也不必烦恼。”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我才不会烦恼呢!”

        饮尽杯中酒,我冲少女道:“倒是你这话听起来颇有点老气横秋。”

        隔壁传来听惯了的嬉笑声,说的也都是些调情的话儿,我便收回六识,心道,这世界千罗万象,总有相似之处,就像眼前这个丫头,竟和我三分相像,说话声音相近的自然也大有人在,自己倒是多心了。

        “算你耳尖。”少女笑了起来:“这话是我哥的老师说的,正好被我听到了。”

        “别是你哥哥的老师正在给他讲『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吧!”

        “猜对了!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老师前几日才讲的东西,今儿就用上了。”

        看少女得意洋洋的模样,我一阵苦笑,原来自己竟被这丫头摆了一道。

        脑筋一转,正想发问,却听隔壁“叮咚”响了几下,接着优美的琴声缓缓响起,似春夜潮生,托起一轮明月当空,照彻宛转江流,一丽人似有无穷心事,在月下徘徊独行,正是那首《春江花月夜》。

        “这指法……分明是孙妙一派。”

        酒盏蓦地停在唇边,只一瞬间,我已经猜到隔壁的琴女是谁。

        “指法熟练多了,想来这些日子她是不辍练习,可这究竟为何?又为何来的京师,投身到这污秽的风月场里?难道,这就是她所谓的修练不成?”

        酒气上行,我心里几如翻江倒海一般,难受得竟要吐出来。

        魏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