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家务事

        村头有几棵爬满枯藤的风水树,几条皮毛肮脏的黄狗见着了这位陌生旅人,犬吠不止,村子本就不大,四五十户人家,一下子就让人知道村子来了客人,只不过刚才十余名倒马关精壮骑士来去匆匆,让许多胆小村民都没敢出门,后来看到见到许织娘与右松娘俩回来得仓惶,一些手脚勤快早早起床下炊的婆娘都赶忙去喊起赖床的汉子,炕上男人虽说没大出息,可比起她们好歹见识要更多,睡醒朦胧的男子踮起脚跟在黄土泥墙后头瞧了半天,到头来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当年许织娘被外村青皮欺负,村里长辈看不下去,还敢壮起胆气带着村里青壮们去解围,可对上一队成制的北凉武卒,哪里还敢充好汉。

        这时听闻家里豢养的土狗叫得起劲,生怕惹来祸事,性子急躁一些的汉子,来不及放下碗就跑出门踹了好几脚,土狗们呜咽地躲到角落趴着,十分无辜。

        门缝里看到一个佩刀的年轻公子哥,缓缓走到蜿蜒的青石板小路上,相貌俊俏得不行,几名小有姿色的村妇若非知道一些轻重,早就出去调戏两句,如此好看的男人,还真是破天荒第一回瞧见呐,村人没太多顾忌讲究,小媳妇若是生了崽,夏日乘凉,喂奶的话都敢大大咧咧敞开了胸口,图个凉快呗,被看几眼又不会少块肉了去,见到公子哥的村里娘们,觉着若是被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眸子看了去,指不定还是自个儿占了便宜哩。

        徐凤年一家一户经过,门口都挂着出自举人老夫子手笔的春联,一幅一幅欣赏过去,在村尾一户门口停下,敲了敲,不等主人应诺,便推门而入,情理之外却意料之中地看到了那位小娘,徐凤年避嫌地停下脚步,柔声笑道:“怎么没走?”

        心神不定的小娘微微撇过头,不与这位陵州士子对视,轻声道:“无亲无故的,能走到哪里去。”

        徐凤年靠着带有晨露湿气的冰凉院门,微笑道:“我来是撞撞运气,想着你不要走得太急,好与嫂子说一声,今天这事儿真的已经解决,我与后面赶来的那名将军是陵州同乡,虽称不上世交,可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与我父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总不好意思做得太过火,我花了些银子让他去发给那帮军爷们喝坛老酒吃顿狗肉,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一来大家的面子都过得去。怎么说呢,应了那句老话,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嫂子如果还是信不过,这两天官府那边会把克扣的抚恤银子都吐出来,补给你,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小娘瞬间红了眼睛,愈发低了头,几根纤细好看却不如富家女子那般凝脂柔滑的手指,死死捻着衣角。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说道:“跟右松说一声,好好跟老夫子读书,书里头有黄金屋,等他到了考取功名的年纪,咱们北凉跟如今这世道也会不太一样,别的不说,读书人出头的机会总会大一些。”

        徐凤年说完便转身,听到稚童跑出门喊了一声大哥哥,世子殿下仍是没有停步。

        小娘许清轻声叹息道:“公子,连门都不乐意走进吗,嫌脏?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道理,我懂。”

        徐凤年愕然,转身苦笑道:“嫂子,你知道我没这个意思。”

        小娘瞪了一眼,道:“谁是你嫂子!”

        她转身后小声却坚决道:“听右松说你早上送出去两个包子,我给你做些饭食,吃完了再走。小户人家没什么好东西,总不能连道理也都没有。”

        徐凤年微微一笑,走入屋子,摆放有一张八仙桌就占去一半位置,可见这房子有多小,屋里左手边是睡觉的侧屋,小娘去的右边应该就是厨房,房子虽小,但也坐北朝南,并不显得阴沉,右松给徐凤年搬来唯一一条椅子,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抬头看着这个心目中的大英雄,大眼瞪小眼。

        小娘下厨娴熟,很快给徐凤年煮了可以一盆盛五六碗的白米粥,一双碗筷,还有下粥的一碟醋白菜,徐凤年也不客套寒暄,坐在桌前,夹了一筷子可口甘脆的醋白菜,既有筋骨又有柔嫩,很能下粥,细嚼慢咽,竟是这些天最爽口的一顿饭了。

        小娘和右松并肩坐在一根朱漆早已斑驳脱落大半的长凳上,孩子依偎着娘亲,满脸天真无邪的笑意,小娘似乎被孩子的情绪感染,嘴角含笑,约莫是觉得这位公子哥有趣,连这白粥醋白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

        徐凤年喝粥不快,慢悠悠吃掉三碗,放下碗筷心满意足道:“好吃。”

        小娘温婉笑道:“天天吃顿顿吃,也就不好吃了。”

        徐凤年点头又摇头道:“总好过餐餐山珍海味,起码能养胃,再说了人间至味是寡淡,一般人吃不出这个境界,我也是游学以后才知道的。”

        小娘敛了敛秀气眉目,拍了拍右松的脑子,小孩儿懂事,马上去收拾碗筷搬回灶房。

        她这才小心翼翼问道:“公子送出去多少银子,就当许清欠你的,以后一有闲钱就一点一点还,行不行?”

        徐凤年笑而不语。

        小娘脸皮委实单薄,一下子被他看得红了脸。

        徐凤年平静道:“北凉像你这样的小户人家,门道营生多一些的,一年拼死拼活也不过积攒十几二十两银子,就算你会刺绣,能绣一些漂亮香囊卖给家境殷实的小姐姑娘们,可倒马关就这般大小,你一年能卖出去几个?若是花了大价钱从绸缎庄买来细碎缎子,却没能把香囊卖出去,压在手上,就算只有一个,你也得不亏不少钱吧。就算生意好,你白天得忙庄稼活,这细致的刺绣活就只能搁在晚上,点了油灯慢慢勾挑捻,困乏了,一个不小心睡去,醒来时才发现油灯给浪费了,你不心疼?还不得狠狠拿绣花针刺自己两下?退一万步说,你加上那笔抚恤费,一年能还我三十来两银子,你得还几年?照理说,比倒马关折冲副尉还要大的官,一两百两银子塞牙缝都嫌磕碜人,能入这种官老爷的法眼?所以啊,这个话头,你根本就不该提起,反正我也不缺这点钱,就当我行善积德了一回,不挺好。”

        小娘抬起头,咬着嘴唇眼神清澈说道:“要还!”

        徐凤年笑道:“要还?好啊,五百两银子打底,再说了这官场上也不是你送银子别人就愿意收的,与那位将军那里要来的人情,你又怎么折算?值不值一千两?算你一千五百两,你慢慢还个五十年?”

        小娘平静道:“以后让右松接着还。”

        徐凤年哭笑不得,这许织娘的执拗性子,莫不是打娘胎里就带来的?

        小娘突然轻声道:“我其实知道公子也不富裕,万万不能让公子做这个冤大头,心里过意不去。”

        徐凤年讶异道:“此话怎讲?”

        小娘脸颊红润,弱弱说道:“公子方才接过碗筷的时候,许清看到公子手心和十指都是老茧。”

        徐凤年愣了愣,笑容古怪。

        小娘误以为伤了这位陵州士子的自尊心,她可是也曾听说大城里的士子书生们,重脸面重过钱财,仁义道德比黄金白银要更值钱,对此她不太理解,却也觉得是极好的事,若是因此让这位负笈游学的士子觉得拉不下脸?

        小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的嘴太笨,悄悄拿两根手指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眼眶里一瞬就又湿润,以前她日子再苦,委屈再大,也不会如此软弱的。

        徐凤年欲言又止,没有解释这里头的误会,转身朝躲在灶房门后的右松招了招手,将春雷刀摘下交到稚童手里,正了正脸色说道:“不管你怎么想,我说完一些话就要走了。这笔银子,你真想着还,也行,等哪天一口气攒够了,再来陵州找我,否则你就当作我丢不起那个每次收你几十两碎银的脸。我哪怕再双手老茧,家境一般,既然是士子,这点脸皮还是要硬撑起来的,士族门第里出来的人,跟你一样,在钱的事情上比较认死理。”

        小娘叹息一声,不敢再一味钻牛角尖,生怕这位好说话的公子一气之下拂袖而去,本就是她与右松的大恩人。

        右松抱着这柄名声不显于北凉的春雷刀,连北凉王府也没有几个人晓得它与绣冬刀的名号,恐怕也就梧桐苑那些个丫鬟才晓得,但梧桐苑看似和睦,世子殿下与她们从不讲规矩,可她们如何敢不与北凉王府讲规矩?

        任何有关世子殿下的消息,再小再琐碎,一旦传入外人耳朵,就是死罪一桩,北凉王徐骁对世子殿下和蔼得不像话,对下人们,尤其是不懂规矩的仆役,可从没好心情去听冤屈,打死喂狗,都算心慈手软了。

        果毅都尉皇甫枰之所以知道这柄春雷刀,还是那晚在王府上与徐家父子“闲聊”,才抓住一些当圣旨去听的蛛丝马迹。

        右松一脸崇拜问道:“大哥哥,你肯定打得过那些倒马关甲士,对不对?”

        徐凤年笑了笑,轻声道:“打是打得过,就算杀几个人也不难,只不过有些事情,清官难断家务事,打杀了无益于大局,还不如耐下性子讲讲道理,如果真的讲不通,再打架也不迟。右松你要知道,光读书读功名是不错,但很多时候还得靠自己拳头去跟人说话,像那张顺,教书的老夫子学问大不大?道理懂得多不多?可张顺和老夫子顶角起来,你觉得最后是谁趴下?当然,老夫子有举人身份,见到县太爷也都不用下跪,张顺一个斗大字不认识的青皮无赖,一般情况也不敢在老夫子面前蹦跳。”

        小娘细细咀嚼其中味道,不言不语。

        右松使劲点头道:“右松读书是想给娘亲争光,但也想跟大哥哥这样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徐凤年伸手点了点稚童的额头,柔声教训道:“你这小肚子能吃几碗粥?多大胃口吃几碗米饭才是对的,先把老夫子传授你们的四书五经读好了,再说其它。”

        右松突然闷声道:“大哥哥,我爹是英雄。”

        徐凤年语调古井不波,眼神却温柔道:“你爹是不是英雄好汉,我没见过,不知道。但是右松和你娘,都很好。”

        很好。

        除此之外,可以舌灿莲花的世子殿下竟是也不知如何评说。

        徐凤年望向门外,院里墙根晾着一排等人高的白菜墙,自言自语道:“我有一个家,很大,比你们这个家应该大了许多。有我爹,有管事,有丫鬟,有护卫,有门房,有女婢,有马夫,有很多很多人,这个家大到许多人我一面都没见过,每个或多或少都有私心,在自己的位置上为他们身后的一个个小家去做事,我要是想打理好这个家,不是说谁犯错了被我撞上,凭着身份去敲打一下就完事了,好比哪怕是一个家里角落马厩附近的一些恩怨,我也不是轻松拿下谁换上谁都能让家务事变得更好,也许换上一张新鲜面孔后会更糟糕,总有很多在我家外头虎视眈眈的人,想着把钉子塞进来,明面上帮你做事,其实是想着掏空我的家底。我像右松你这般大小的时候,也不懂事,躲在自己小小院子里,就觉得天塌不下来,可长大以后,才知道我爹这样积攒下挺大家业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力不从心,他有太多事情需要顾忌,家里太多人都是跟他一起进屋子的,而且家外那些靠着我们家的邻居们,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人情啊,这些人曾经都出过死力给我爹做事,才有今天的大家大业,我爹再心狠,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鸡儆猴一次有用,次数多了,许多人也就学聪明了,捞钱挖墙脚的手段更加隐蔽含蓄,我爹也就更头疼了。一开始我爹让我离开家门,出去走走,我还觉得受了天大委屈,后来才逐渐知道,多看一看别人如何过日子,是很有用的。这次我说是负笈游学,之所以从凉州走到倒马关这里,都没有单枪匹马,只不过是想再看一看咱们北凉老百姓们是怎么过活的,过得好不好,就像一个初出茅庐的修补匠,家里窗户破了,得缝补一下,否则以后风雨来袭,就要吃痛,墙被人挖了洞,得填一下。但仅仅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样缝缝补补,还是不顶事,得知的病根在哪里,才好对症下药,一个家跟一个人一样,病入膏肓再求爷爷告奶奶,会来不及。我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急着自己露面,先找几个用起来干净利索的下人,推到前面去,让他们既当钓鱼的渔夫,又替我当一下裱糊匠,远比我自己去捋起袖管敲打谁,来得长远裨益。以前我见过一个姓轩辕的人,他清理家务事,就太过彻底了,几乎掀了一个底朝天,我家一个姓陈的亲戚,可能想着这么做,也有这个本事,但我不想重蹈覆辙。”

        捧刀稚童反正没听懂,只听听出了大哥哥的家,似乎很大。

        心底单纯的小娘听得怔怔出神,一脸恍惚。

        徐凤年站起身,小娘拍了拍右松的肩膀,小孩子赶忙将春雷刀递还给他。

        徐凤年笑着说了一句小娘如何咂摸咀嚼都想不通的话,“今天帮你们,其实根子上的原因是今天这件事,怪我爹。以后若是还有这种事发生在北凉,你和右松可以怪我。”

        小娘与孩子送到院门口,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当时在溪边上,我伸手拦住你,是无心之举,你别怪罪。”

        小娘许清一张俏脸红得能滴出水来。

        当时她只顾着往前冲,世子殿下伸出手臂时,她便将那丰腴的胸脯给撞了上去。

        见她都快哭了,自知多此一举的世子殿下略微汗颜地笑了笑,潇洒走出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