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冰(2)

        无边的悔恨在心底蔓延。清孝注视着阿零那紧闭的眼睛,不禁俯下身去,在那眼皮上轻轻落下一吻。嘴唇碰触处柔软凉滑,那么凉那么凉,象浸在冰水中的丝绸。

        该怎么做,才能让那身体暖起来?

        该怎么做,才能让那颗心活过来?

        他把头紧贴着阿零的胸膛,感受着皮肉下面鲜活的心跳,微弱、但仍然稳定。一颗心要承受多少苦难,才会甘愿用遗忘来换取安宁?他为这个而颤栗,沾血的双唇在阿零的心口处留下一处红痕,远远望去,象一簇小小的火焰在那苍白的肌肤上跃动。他看了一会儿,期待那火焰能一直燃烧到阿零的心里。

        殷红的血沿着透明塑胶管道注入阿零的体内,那左手包裹得像个瑞士蛋糕卷。层层绷带将手掌完全裹住,只露出五根指头。是的他们仍然白皙修长,但他知道那些手指曾被怎样残忍地折断过,一根指节连着一根指节。即使愈合得再好,暴雨和阴天仍然会隐隐作痛的吧?他一一亲吻着那些手指,仿佛这样就可以减少那些疼痛。

        但在内心深处,清孝知道这样做是没用的。

        无论给他多少爱多少吻,依然不能帮他驱散痛苦。因为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自己并不在他身旁。

        他回想起那些日子,自己象条野狗般在陌生的日本被龙介手下人围追堵截,最后总算找到一条船偷渡回美国。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在那艘横渡太平洋的货船上,他和一大群偷渡客窝在底舱,看到了电视新闻中浅见羽的身影,正衣冠楚楚地讲述着那些空洞的话语。

        但那新闻只得几十秒,天气太坏,电视很快失去了信号。

        偷渡客们咒骂着恶劣的天气,聚在一起玩纸牌,一根香烟轮流抽,用身边仅剩的钱赌博。他们大声地笑着吆喝着,以此冲淡对未来的恐惧。而他独自坐在角落里,茫然地接过他们传给他的最后剩下的烟屁股,眼睛兀自死死地盯着已经失去影像的电视。

        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一些人已开始呕吐,烟雾和呕吐秽物混杂成的异味充斥着整个船舱。他吸着烟头,考虑是不是就这么跳下海去,还是随着命运的船继续漂泊。

        生死两茫茫。

        清孝重重地喘了口气,往事让他不能呼吸。他不得不停止思考,重又看着床上昏睡中的青年。

        必须承认,青年的外表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糟糕,甚至显得异常年轻,好像自他走后时间便停止了转动。思维、意识、灵魂就此陷入长眠中,宛如凝固的琥珀。

        传说中,当睡美人的手指碰到纺锤,咒语便开始生效。人就此倒下,但并没有死去,只是沉睡。

        这想法让他安心。

        他微笑,用手指舒展开青年微蹙的眉尖,低声道:“你还在的吧?小羽,我知道你在这里。但你可不可以快点醒来,因为我已经等了很久……”

        青年的睡颜似乎安详了一些,眉目疏朗开来,但或许只是错觉,因为疲倦而恍惚出神:

        “快点醒来吧,我带你回家……”

        他叹息一声,亲吻着青年的嘴唇,不带丝毫情欲的意味。一滴泪忍不住落下,滴坠在青年苍白的面颊上:

        “你应该还记得吧?我知道你都记得。那些誓言,那些承诺……”

        “我回来了,你也要等我,我们会有未来的……”

        没有回应。只有风从旁边叹息着走过。

        那一吻,似泪似笑,夹杂着淡淡血腥的味道,依稀仍是记忆中的感觉。

        只是人成各,今非昨。

        他在青年的双唇间流连,有一个冲动想叩开那唇齿,他的小羽就藏在那具身体里,只要他努力一下,就可以挖出来。就像在那间密闭的囚室,在他的带动下,生涩将变得热烈,笨拙将变得缠绵,于是所有的誓言可以成真,所有的承诺可以实现。

        然而……

        然而……

        他一点一点地在那微凉的唇上辗转,带着些疼痛,带着些绝望,带着些对自己攀不到够不着的东西无助的想念。他迷失在这个吻里,以至于没有看见阿零悄悄睁开的眼睛。

        四目相对,他蓦地全身僵硬,猝不及防,城池全失。

        他陡然弹回座位上,干咳一声,讷讷地道:“嗯,刚才看到你枕头那儿有一个黑点,还以为是小虫子,想捉住。结果一不小心就,就……我的嘴唇就碰到你的了……”

        阿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半晌,眼睛四下一扫,看着自己全身上下湿搭搭血糊糊的口水印。

        清孝顺着阿零的视线看去,脸腾地红了。他的谎话就这么赤裸裸地摆在面前,一戳就破。

        这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他仍然是那个在爱人面前张口结舌的学生仔,承担着对方明晰透彻的眼光。

        自己那副样子很可笑吧?三年,三十年,傻瓜仍然是傻瓜,只怕张嘴的幅度都一模一样。

        ——只是他面对的已经不再是昔日的羽。

        阳光流转,房间里有些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他们面对面地呆坐着,看着对方的眼睛。

        岁月象条无声的河,从二人中间横穿而过。他们只能坐在河的两岸茫然失措地相互张望。

        以前的羽不会这样。

        以前的羽总会微笑着包容他那些拙劣的谎言,虽然他当时并不明白是为了什么。

        现在他明白了,却又看不懂零的眼神。

        看穿谎言对零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推理:

        ——那只会彻底失去对他的信任!

        清孝的心已经沉了下去,一时真恨不得踢自己几脚。他岔开话题,竭力试图弥补:“你感觉怎么样?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我说过我不会勉强你的。如果你觉得你接受不了,可以告诉我,我不会伤害你……”

        他的声音渐渐低弱了下去,意识到青年根本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是的,怎么可能相信?那么明显的谎言。

        而在前一天,他还在义正词严地道:“你必须相信我,我从来不骗人的。”

        那么录音带……

        转让书……

        他的反调教计划……

        他越想越是沮丧,内心充满挫败感。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永远没法子在青年面前镇定自若,不管那是羽,还是零。

        同样,他也永远没法子象《O的故事》中的斯蒂芬先生那样,做个强悍霸气的主人,将O的心从勒内那里彻底夺过来,因为他永远不可能一耳光凌厉无情地打醒那青年,不管那是羽,还是零。

        所以他一直一直都是个失败者,无论是作为情人,还是作为主人。

        “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从来没有伤过你……”他只能反复说着这两句话,呆呆地等候着青年的审判。

        阿零显然对于他的这些话语充耳不闻,直盯盯地看着他,眼神奇异,带着刚睡醒的人特有的恍惚。但还有些别的东西,他弄不太懂。

        他怔了怔,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你……”

        但阿零已然开口:“呃,你……我……”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声。清孝做了个手势,示意阿零先说。

        阿零没有立即开口,从脸上变换的神情看来他似乎在同内心里的某个声音激烈争辩。过了一刻,他慢慢地道:“先生,能不能……您能不能再用您的嘴唇碰碰我的?”

        清孝没有立即反应过来。那句话在他的脑海中滚了几遍才逐渐展现出它的真实含义。他静了一下,感觉到喜悦象涨潮般自脚底飞涨至头顶,但他仍然不明白是为什么。

        自己总是这么迟钝,永远跟不上那青年的思维。不管那还是羽,还是零。

        他这么一迟疑,显然让阿零误会了。嘴唇哆嗦了两下,阿零结结巴巴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这个要求太无理了,我只是个奴隶,怎么可能……主人从来没有用他的嘴唇碰过我的,奴隶只是奴隶,嘴只是用来使用的,不是……”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一个灼热的吻已封住了他张皇失措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