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以退为进

        田炜怔了怔,沉眉问道:“你真愿如此?虽然攻城战必会有些危险,但我们均有决心在新年之前取下濮阳。到时候你若不在此,无论是我还是监军的奏折,都无法为你分匀战功。”

        薛槿乔笑道:“田将军,我可是生擒了右护法的人啊,有这珠玉在前,又何必担心之后的军功分配?我已仔细考虑过了,这步以退为进,应该足以封住那些与我们做对的人的嘴。”

        田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抚须颔首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能够不卑不亢地如此应对,你十分了得,不愧于这一代的昆仑大师姐。好吧,我准许了。你们准备好之后,可以随时启程。”

        离开了帅营之后,我有些可惜地对薛槿乔说道:“槿乔,真的要就此离开么?如果是考虑到清漓的要求的话,其实不必这么做的,有你在这里,咱们的声音才会更有力量。”

        薛槿乔语气轻松地答道:“也许吧,不过,我相信青州官军能人层次不穷,不会次次都轮到我们立下大功的。术业有专攻,接下来的攻城战,所有人都要听从军部的调度。胡东来他们也绝对不可能继续让我们这样一路顺风的,还不如顺势而为,给他们个台阶下。这样,也能帮助你们一把,将严觅审判,为梁家正名。”

        “既然如此,那便多谢了。有你一起启程,我安心许多。清漓和我都从未去过京城呢。”

        梁清漓这时也深深地鞠躬行礼道:“多谢薛小姐成全。”

        薛槿乔嫣然笑道:“我毕竟已向你们允诺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而你的意志,让我也无法不动容。伯父伯母的在天之灵知道女儿如此出息,一定会十分欣慰的。”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唐禹仁也开口了,他平素波澜不惊的脸庞上多了几分激动之色:“我也会与你们一起回京城。弟妹的一番话让我感慨良深。不仅是为了私仇,更是为了朗朗乾坤,天地正气。如此胸襟与气魄,我自愧不如。阿良选择了一个很好的伴侣啊。”

        他肃然对梁清漓抱拳道:“弟妹,有时候我不免会对玄蛟卫的工作感到迷惘。穷极一生去追踪,惩罚罪犯,是否有用处,对那些已受害了的人们,又是否真的有意义?而今我才知道,是我想当然了。人们心中的那杆秤,正是为了衡量看似不再有意义时,仍旧需要坚持的公道。若在此时不能坚守对与错的界线,又能在何处用到呢?无论刑部的审判流程是如何,需要什么样的证据,我都会尽我所能地让公正的、应得的结果大白于天下。”

        梁清漓动容地说道:“多谢唐大哥。”

        我们回到属于自己的营帐后,我忍不住给了梁清漓一个大大的拥抱:“刚才的那番话说得真的太棒了,清漓!我真是为你感到骄傲。”

        她在我的怀里静静地呆了一阵后,退开一步轻声道:“奴家只是……将这段时间心中所想的思绪全都说了出来而已,现在才有些后怕,毕竟那可是辅国大将军啊!奴家从未想过竟能如此接近这么一个大官,更别说对他如此不客气地说出真心话了。”

        我了然地接着说道:“但,哪怕对方是个万人之上的大官,也无法阻止你畅言心中所想之物,对吧?”

        梁清漓昂然道:“是的。有些事物的对错人所共知,不会因为权势和地位,就将黑的变成白的。奴家从未像如今这么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无论对方是谁,奴家都不会退却半分了。”

        我忍不住笑了,笑得十分开心:“没有任何事比这个让我更高兴了。能够见证你一路至今的成长,是作为你的爱人让我最自豪,也让我感到荣辱与共的经历。”

        梁清漓温柔地捧住我的脸颊道:“夫君不仅是见证者而已。是夫君让奴家明白了这一切,让奴家成为了可以超越以往桎梏的女子。”

        “从来没有任何人这样让奴家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是个『人』,是个可以遵从自身心意,可以为自己命运做主的人。谢谢你,夫君,谢谢你……”

        她清澈的眸子里闪动着璀璨的光芒,哪怕隔着隐隐的水光,我也读懂了其中洋溢的爱意与感激。

        我爱惜地吻了吻她的指尖,欣慰地说道:“记住这个感觉,这份坚定的心意。就算我对你说过的所有其他的东西都忘了,也永远不要忘记,只有你才是决定自己一生的人。”

        梁清漓伸出双臂紧紧地将我抱住,靠在我胸膛时,毫无间隙地传递了她炽热的体温和无尽的眷恋。

        我们没有再言语,而是珍惜着这宝贵而美好的一刻。

        修整了一天后,下一日便是决定攻城战的会议。

        我们这群一起执行了卧底任务的人们此时也都齐聚于濮阳城外的武林营地。

        真守也在此,当初他赶到铜鸡谷的主营地交接了情报,便跟随着大部队来到濮阳。

        听闻右护法被生擒的消息,这个一向冷静的小和尚张口结舌,目光呆滞:“什,什么?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宋钊笑道:“只恨你我未能见到薛小姐降伏右护法的英姿啊,『碧华手于黄土林生擒右护法』,这一战必会传颂于大燕的每一座茶馆,酒楼中。”

        “别提了,一想到这个绰号又要被人提起,我就头疼。”一身正式军装的薛槿乔这时走了过来,嘴角含笑,“韩良,禹仁,你们俩跟我一起参加待会儿的帅营会议。”

        “啊?不是吧,我这双臂都夹板了,跟个木头人一样,还要跟你一起去开会?”我抱怨了几句,还是与唐禹仁稍作准备后,乖乖地跟大老板一起离开了。

        在路上,我啧声对薛槿乔道:“严格来说,哪怕是濮阳一役,也不在你被分布到的责任里,是吧?所以你现在在这里,属于完全的意料外的情景。”

        薛槿乔皱了皱琼鼻道:“没错,胡东来这奸猾狡诈的家伙肯定已经准备好向田将军和秦监军告状了。不过,我已经跟庞师叔谈过了,他虽然不赞同我的做法,但有了生擒右护法的功劳,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支持。有他和宗勤师叔在,武林派的声音不可忽视。”

        秦英杰是从京城派来的监军使。

        此人我只在偶尔参与的帅营会议里见过一二次,是个沉默寡言,有些高深莫测的武功高手,在过去数月里从未听他对具体军务表达意见。

        他的地位高是高,但态度有些耐人寻味,不知对战事是个什么想法。

        进到帅营之后,大部分人都已经到了。

        我们三人自觉地站在庞师凌和宗勤后面,身旁是对薛槿乔挤眉弄眼的郭磊和乔义深。

        对面的胡东来投来的目光则有些微妙,既有探究,又有微微的忌惮。

        钱一鸣与曹武略则脸色肃穆地面向桌案后的田炜,没有对我们进来的动静有所表示。

        “好了,人都来齐了,那就开始吧。有什么紧急事务要禀报的吗?”田炜环视了一周问道。

        “没有?那好,我这儿倒是有件万分重要的情报,今日便要加急送回京城。”

        不知情的将领、参谋们均是有些疑惑与担忧,不知田炜意指何物。

        我仔细地观察着众人的表情,发现除了萧泗水、陈宗寿,和我们这方的几个知情人之外,似乎没有其他事先知道了内情的人。

        如此来看,保密工作还是做得不错的。

        他轻咳一声道:“想来你们都知道,自从濮阳遇袭,我们便靠着细作刺探其中的情形,在城陷之后,更是极大地依赖军部细作以身涉险传出来的情报制定策略。”

        “而这份行动近日更是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让我们掌握了叛军首领,右护法的行踪。”

        众人哗然,胡东来等人也面露振奋之色。

        “薛校尉出列,与大家解释一下细节吧。”田炜吩咐道。

        薛槿乔正色踏出一步,行礼道:“是,将军。”

        这个故事再惊奇,再精彩,作为其中的亲历者复述了这么多次,我和唐禹仁都无聊得快打哈欠了。

        不过,周围的将领们不住变幻的脸色倒是极有意思。

        当薛槿乔说到黄土林一战时,营帐里的所有人都完全被这离奇曲折的卧底故事吸引了注意力:“当我来到黄土林时,右护法已经带着数百青莲力士夜袭营地了。火光熊熊,死者遍布,宛如炼狱。这时,我看到空中亮起了烟火,那是我与亲属们的信号。我追到营地外,一路上都是尸体,其中有敌人的,也有朝廷的。甚至,我还见到了我亲自招募进来的藏剑宫弟子,躺在草地上。”

        说到这里,薛槿乔脸色有些黯然:“可惜,在我赶到时,已无力回天,她……已死了。而在信号被发出的地方,战斗还未结束,两位英勇的战士拖住了右护法离去的步伐,遍体鳞伤,但未曾倒下。我没能救助之前的同僚,但是他们两人,我总算是救下了。”

        郭磊忍不住开口问道:“槿乔,别吊大家的胃口了,难道你与右护法交手了?结果如何?”

        薛槿乔的神色像是营帐外晴空中的浮云一样,飘渺而高远。

        她没有立刻回答,思绪仿佛离开了这里,去到了什么遥远的地方一样。

        然后,薛家长女端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平淡的笑容:“我击败了右护法,然后将他擒下了。他现在就被押在营中。”

        “什么!?”

        这句轻飘飘的结语像是晴天霹雳,震得帐中的诸位将领呆若木鸡,傻了眼地看着她。

        然后,随着话语的意思被众人理解,呆滞被狂喜取代了。

        乔义深是最先开口的,这个虎头虎脑的大汉几乎跳了起来:“这是真的吗?将军?”

        田炜颔首道:“不错,青州战事进行至此,薛校尉当记头功。”

        这下诸位将领都明白了,这可不只是一个武林派的年轻高手。

        从这一刻起,不,从她拖着右护法的身躯回到黄土林营地里的那一刻,她已成为了整个大燕炙手可热的冉冉新星。

        众人纷纷由衷地对她献上祝贺与敬意。

        薛槿乔只是谦虚地一一回礼,并且表示她麾下执行了卧底与追踪任务的团队才是真正的功臣。

        就连胡东来,钱一鸣,和曹武略也表示了恭喜。

        钱一鸣作为三人中征战履历最长的军官,虽然仍然有些别扭,但言中的祝贺之意不似有假,反而是另外两人始终让我感觉有些难以捉摸。

        接下来的会议则是围绕着攻城战的解释与职责分配,我与唐禹仁都听得十分仔细。

        其中的策略有部分是我们与萧泗水商量过的,但大头都是军部参谋制定的计划。

        毕竟术业有专攻,我和唐禹仁擅长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与兵家正道的战场布阵和兵马统筹是两个不同的领域。

        不过,我倒是注意到,庞师凌与宗勤会亲领武林高手与僧兵团作为奇兵,加入对付青莲力士的部队里。

        叛军虽然带领了近万的精兵,但这仅仅过千的青莲力士之军才是他们真正所倚仗的核心力量。

        这么说,右护法夜袭黄土林的那晚,若带上的大部分都是青莲力士,那么少说也在那一战里死了上百人。

        虽然朝廷这方的损失同样不可小觑,但哪怕右护法得以全身而退,也是伤筋动骨的大败。

        这次会议并不算长,大概半个时辰之后,田炜便将军务都料理完,最后宣布道:“三日后,正式开始攻城,我们会在阵前将右护法枭首祭军。”

        散会之后,有不少将领告退,去做各自的准备工作了。不过,无论是我们,还是胡东来三人,都没有动弹,似乎在彼此等待着什么。

        等帅营里只剩下寥寥几人时,田炜对胡东来说道:“胡指挥使可有事禀报?”

        “属下确实有一事想要与将军呈报。”胡东来这时踏出队列来,“薛校尉竟然不知不觉中做出了此等大事,实是令人惊叹与敬仰。但属下冒昧问一句,薛校尉连夜离开汴梁,前往黄土林之事,可曾获得将军命令?”

        田炜抚须道:“我确实未曾准许此事。”

        胡东来拱手道:“虽然薛校尉因此立下了显赫的功劳,但军令如山,违背将命,擅自离位,是相当严重的过错。薛校尉想来不会反对吧?”

        薛槿乔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田炜挑眉道:“胡指挥使所言有理,然而军中也不是不讲变通的地方,如此功劳,足以让我网开一面。”

        胡东来正色道:“属下并不是想要借此剥夺或者削弱薛校尉的功劳,若将军欲要从轻处理,也双手赞同。然而,功过不应相抵,军中纪律也应当分明功劳与惩罚,否则易树不正之风。”

        田炜似笑非笑地说道:“攻城之际,我们好不容易拿下了贼首之一,你想要我转过头来便惩罚此役的大功臣,是否有伤士气?”

        胡东来凛然道:“非也,右护法受擒之事,足以激起军士们的斗志、使其信心充沛。而将军当赏则赏,当罚则罚,便是军中英雄的薛校尉亦如此公正对待,当显我军铁面无私,秉公执法之道。”

        “贼首被擒、薛校尉受赏当励军,薛校尉违背讲令、擅自行动受罚则肃军,如此一来,军士振而不骄,整而不紧,正是军心可用。”

        我和唐禹仁对视了一眼,暗叫厉害。

        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胡东来明显不是一心为公而站出来对与他一直不对付的薛槿乔发难的,但是他的借口却理直气壮,合理合情,让我们这些反对者也难以辩驳。

        田炜沉吟了片刻后,对一旁的秦英杰问道:“监军大人可有见地?”

        秦英杰看了看薛槿乔,有些可惜地说道:“咱家十分欣赏薛校尉以二流之境追击右护法,击蛇七寸的战绩,但胡指挥使所言亦有理。咱家唯一的建议便是尽量从轻处理,勿要寒了我燕国大好儿郎的热心。”

        田炜点头道:“既然如此,薛校尉听令:三日内,启程前往京城,押送待罪之官严觅以让刑部审判。京城事了,再择日返回濮阳,听从号令。”

        薛槿乔认真应道:“属下领命。”

        田炜看向胡东来道:“好了,薛校尉接下来的攻城战都没得参与了,这个处罚,足够分量了吧?如此一来,今天的事务都处理了,大家都去忙吧,不日便要厮杀了。”

        “是,将军!”

        散会后,胡东来十分客气地上来对薛槿乔表示了歉意,而薛槿乔也十分完美地虚与委蛇了几句。

        目送他与曹、钱两人离去后,我们跟在庞师凌与宗勤身后,快步回到了宗勤的营帐中来说话。

        一踏进门帐,薛槿乔脸上无懈可击的淡然表情便垮了。

        她狠狠地踩着土地,好像把地面当成胡东来的脸一样大力践踏,恼怒地说道:“好一个胡东来,好一番唇枪舌剑,你们看到刚才他离去时的脸色么?自鸣得意着呢!”

        我与唐禹仁对薛家大小姐这番难得见到的脾气不知该如何反应。

        我下意识地准备出言安慰几句,又有点想笑:“呃,槿乔,这不是你自己提出的对策吗?怎么还是这么生气?”

        薛槿乔望向我,噘嘴道:“计划是计划,我见着胡东来那脸色还是不快!”

        庞师凌见到此幕,有些宠溺地笑了:“好了槿乔,他以为自己得了便宜,但实则也是正落你下怀,不是么?不过,这个胡东来心思缜密,能言善语,还真不好相与。只望他接下来能将这份心思用在对付叛军上。”

        宗勤抚须道:“阿弥陀佛,贫僧知你已与田将军事先谈过了,但要在此关键之处抽身离去,不会好受。若是能够获得陛下或者兵部准许,或能及时赶回来。”

        薛槿乔气呼呼地又抱怨了几句后,突然有些泄气地说道:“两位师叔,这身武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应该在战场上,发挥出高手应有的作用,而不是这样为了派系权衡,灰溜溜地离开。还是说,我们的武功和地位再高,也不能挣脱这些无谓的虚与委蛇,去伸张公道?”

        庞师凌轻声说道:“槿乔,这便是力量的代价。世事向来如此。哪怕是强如我与宗勤大师,也无法免俗。世家的资源,百姓的敬畏,朝廷的厚爱,从来都不是理所当然的。只有如此,我们才能作为国之重器享用这超然的地位。没有了管束的武者,只会是令人恐惧,憎恶的灾难。”

        宗勤慈祥地笑道:“也许如此,不过槿乔,你在决定赶来前线时,不就已经下了决心了么?庞长老与贫僧不是会那样选择的人,但我们的路也不是你的路。等你回到京城,跟师父聊一聊吧。也许,她能为你解惑。贫僧相信,世上不止除了我们的这条道路。”

        “你师父与我一般,是规则的维护者,而不是超越、打破规则的人。槿乔,师妹听闻你擅自来到前线,在祝贺你之后,可是会好好训斥你一顿的。”庞师凌皱了皱眉,然后叹息道,“不过,你的性子从来都像李师弟多过我和师妹。去问问他吧,若说天下有谁能够靠着武力无视世俗的规则,那也只有他了。”

        眼看薛槿乔若有所思地在咀嚼着这份建议,庞师凌转向我和唐禹仁,刀刻的五官柔和了不少,微笑道:“唐禹仁与韩良,你们俩个真是好样的。哪怕是以槿乔的地位和事迹,也无法遮掩你们的功绩。可惜秦喜身受重伤,无法在此,我真想见识见识能以三流之境完整摧动六爻六式的才俊。”

        “唐禹仁你是左统领的爱将,我便不多说了,拜托你一路上照顾我这师侄。你们走之前,我会写一封书信。入京之后,若有任何麻烦,可寻求庞家的帮助。”

        “多谢庞前辈。”唐禹仁行了一礼。

        庞师凌上下打量了我,眼神一变,有种说不出的评估意味,跟征兵人考量新人似的,让我感觉有点毛毛的。

        他沉默了几秒后,突然问道:“韩良,你可有意加入昆仑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