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的时间,庞大的牵引车露出了身影。
杜丘从潜伏的森林里来到路上,发出信号。
车前灯熄了,从驾驶室里跳下两个男人,一个约莫有五十来岁,另一个和杜丘年龄相仿。
“你是杜丘啦?”年长的那位低声问道。
“是的。”
“受一位小姐之命,来帮你的忙。”
他没有掩饰并不情愿的口吻,“真不愿意干这个差事,你别忘了,我们是出于不得已。你进到车里,不到地方绝不能出来,行吧?”
杜丘感到,这是先给了他下马威。
“麻烦您了。”
“好吧。”
他又向那个板着面孔、脸色阴沉的年轻人说了几句什么,就走回牵引车那边去了。
这是个高顶棚的大型牵引车。
车门的锁打开了,里面装着纯种马。
他们两人在黑暗中默默地拉出五匹纯种马。
那是些肌肉健壮的马,鼻子里呼着白气。
这使杜丘感到冬天已经来临。
“喂,进这里去。”
在车尾灯的光亮中,年轻人朝杜丘扬扬下巴。
这个长着厚嘴唇、相貌愚笨的人,说起话来也很粗鲁。
杜丘走进车里,看见在最前面的车厢壁上用板子挡成一个夹层,敞开了一条缝。
“那儿有脑一个人的地方。”年长的人说。
尽管杜丘事先已想到了各种情况,但还是掠过一丝恐怖这是圈套吧?他犹豫了一下。
虽然是真由美的主意,但如果这两个人告诉了她父亲,那就要自投罗网。
爬进一半时,他停住了。
然而很快做出了决断,即便留在这里,也不会有自己所希望的明天!自己的明天将会如何,那是要经过一番冲杀搏斗才能确定的。
他全身都进到车里。
那个年轻人立刻在后面冷酷地关严板子。
这里勉强总算可以躺下,大概是出于真由美的吩咐,里面铺上了一块折叠的蓬布。
“你要解手的话,也只好躺着啦。另外,如果停车,那可能是遇到检查,你绝不能出声。一早就到千岁,让你在郊外下车。”
关上板子以后,年轻人说了这番话好像说完又扑哧一笑。
接着响起了装马的声音。
大概是装完了,杜丘听到他们走过车厢旁边,说着话。
“好了吗?”年长的问。
“把杀人犯关在里边了…”年轻人下面说了些什么听不清,随后又是一阵笑声。
忽然,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袭来,几乎要把这狭小的空间挤碎。
后来的那一阵笑声,也许正意味着这是一个圈套。
难道不该出去吗?杜丘试推推板子。
厚厚的板壁坚如囚笼,纹丝不动。
而且,里面仅能容身,使不上劲。
“喂!…”杜丘喊了起来。
正在他刚要喊出“有话要说”时,发动机响了。
牵引车车头离得很远,喊也听不见。
马开始骚动。
杜丘不做声了。
想到即将来临的命运,他合上了跟睛。
恐惧几乎使他窒息,肺急需大量氧气。
于是,他大口大口地喘起来。
牵引车开动?响起一阵马蹄的错乱声。
车的速度越来越快,马蹄声随之渐渐消失。
高速行驶产生的逆风透过板壁,送来了马身上那股浓烈的焦臭味。
现在就是着急也没用了。
即便这是圈套,或是那商人随时出卖自己,事到如今也只好听之任之。
杜丘想睡上一觉,因为要有好几个小时动也不能动。
牵引车不时地扭曲转动,发出单调的旋律。
好象已经来到沿海岸的23号国道了。
交错驶过的卡车,发出阵阵惊心动魄的轰鸣,随即远去了。
每当这时,就响起一阵纯种马杂乱的蹄踏声。
杜丘想到了那些马,它们那黝黑的眸子,好象已经注定了自己的命运。
它们被人养成骏马,拉出去卖掉。
而从此以后,就是拼命地奔跑,直到跑完自己生命的途程,被注射一针药剂杀掉为止,那黑色的瞳仁总是充溢着希望,人们都以此来夸耀纯种马的血缘。
然而此刻,在杜丘看来,那瞳仁里充满的,却是纯种马那无家可归、终生奔波的深切悲哀。
大约行驶了两个小时,车停下了。
似乎遇到了检查。
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但一句也听不清。
还有一辆接一辆汽车发出的刹车声。
从车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拿着涂有发光漆的棒子、摇着红灯的武装警察。
杜丘在黑暗中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车门打开了。
但随即又被关上,安然无事。
车重新开动。
杜丘出了一身冷汗。
他已做好了万一落入圈套或是万一被出卖的思想准备。
尽管只能听凭命运的摆布,但他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可怜地束手就擒。
无论如何,要象幸吉和金毛熊那样,经过一场拼死决战之后再被抓住。
如果现在被捕,就如同从洞里抱出一只失去反抗能力的动物一样。
矢村那轻蔑嘲笑的面孔,在眼前时隐时现。
他实在不想成为一条被倒抱着尾巴的狐狸。
被严密关闭所引起的恐怖感越来越厉害。
他感到,这样下去,空间将更加狭窄,成为束缚身体的桂桔。
他记起了孩提时钻洞玩时产生的那种恐怖。
死掉也好,被捕也好,都等到出去以后自由自在时再发生吧!他真想这样大叫。
牵引车风驰电掣地驶向充满不安的黑夜。
黎明前,到了千岁。
车停了,响起开门声。
马牵出去以后,板壁打开了。
“能走吗?”年长的人问道,“快出来!”
这声音,把杜丘从梦幻中唤醒。
不是圈套!他抱住肩膀,下了牵引车。
“多谢您的关照。”对于自己先前的疑心,杜丘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快走吧,被人发现,我们也要受连累。”话里没有一丝怜恤与安慰。
“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这是千岁市内的工场街,一直往前走,就到街中心,可以叫辆出租汽车去车站。跟你说,以后不要再给那位小姐添麻烦了。”
“啊,知道。”杜丘走开了。
这里没有人行道,按照那人的指点,他来到一条大路上。
先前来过一次千岁了,还能辨出大致的方向。
他朝车站走去。
站前有个昼夜茶馆,在薄雾中逐出了暖洋洋的灯光。
杜丘的脚步不觉被吸引了过去。
茶馆唤起了他对于咖啡的记忆。
最后一次喝不加糖的黑咖啡是在什么时候,已经想不起来了。
刚要走进茶馆,他又猛然间站住了。
他想起来,这正是到横路敬二家之前去的那家茶馆。
也正是在这儿,他听到了对他的通缉令。
……
那个姑娘还往吗?
别胡思乱想了,杜丘警告自己。
再要思绪缠绵,那是危险的。
就连能嗅出潜伏的金毛熊气味的幸吉,都免不了被熊吃掉。
幸吉死去时的惨状,又浮上脑海。
杜丘刚要转身走开,看见两个警察从车站向这边走来,他只好推门进了茶馆。
店里回荡着低沉的爵士乐。
音乐的旋律已经显示出,通宵达旦的欢愉,行将走向最终的疲惫,夜的残迹正在不断地沉积下来。
杜丘仍在上次那个靠窗的角落里坐下来。
女招待走过来,正要问他要什么,一见到他,禁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啊…你还好吗?”
她的两眼瞪得初圆的,问道。
杜丘在目光中表示出谢意。
“来杯咖啡吧。”
“就来。”她转身去拿咖啡。
杜丘看见,警察正从橱窗前面走边。
乳白色的朝雾渐渐俺没了警察的腿。
稍许,女招待端来了咖啡。
“坐一会儿,可以吗?”
这姑娘看来也就二十刚出头,她看着杜丘的脸,问道。
“嗯!请吧。”杜丘只好答应,因为她毕竟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姑娘坐到座位上,就象摆上了一只花瓶,纤细的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下班了,我叫平井千鹤。”
对千鹤的自我介绍,杜丘点点头,眼睛看着咖啡。
她似乎并不是那种好奇多事的女人,杜丘松了口气。
然而,千鹤的目光中却流露出痛苦和哀伤。
她已经认出了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呢?
“旅行愉快吗?”
“是的,还好…”杜丘模棱两可地答道。
旅行这句话,使他想起了自己在离开这里又回到这里的那段时间里的遭逢际遇,那些已成为过去的事情。
那好象是短暂的一瞬,却又那样模糊不清。
客人不多了,没有谁注意到他们两人。
“关于您的事,我一直在看报。”
“别担心,我是您的朋友。”
“朋友,您说什么!”
“我哥哥就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关进监狱的。”
“那…”杜丘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知道,平井千鹤不会是敌人。
“我和哥哥先前住在知床的罗白町,有一天,哥哥以前的恋人被杀了,他们就把哥哥抓起来。那个女的过去是哥哥的恋人,但那时早已抛弃了哥哥,跟了别人…”她的声音很细。
“真可怜。”
“现场有哥哥的指纹,是在那个女人的屋子里。哥哥承认去过。过去的情况和现场的证据都对他不利,但人不是他杀的。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说着说着就哭了…”杜丘默默地点点头。
“然而,怎么也不行。那一面是国家权力,我和哥哥再反对又能怎么样。我原来在农协工作,可是…”
“被解雇了?”
“杀人犯的妹妹,谁都冷眼相看。我失去了明天的希望。只好远离家门。所以,我很关心您的事。”
“谢谢。”
“您和我哥哥不一样,现在还有斗争的力量。可是一旦被捕,就什么都完了。”她的瞳孔里射出一股强光。
“可您怎么知道我无罪呢…”
“很简单。”
千鹤摇着头,“您那天是那么突然地逃跑,那就说明问题。等你发现是怎么回事时,已经停不住脚了…不从谁手里,接过不祥的接力棒,拼命地跑下去。从这副样子,就可以猜想到您的情况。又读了报上的报道…”
“不祥的接力棒…”杜丘喝下一口已不太热的咖啡。
“不知是谁递过来的。”千鹤停了停,又说:“可能是黑暗的统治者吧,可你一接过它,就得跑啊跑,一直跑到死。”
“也许是这样…”
千鹤的话,使杜丘顿时感到自己接过来的那枝接力棒所具有的分量,它充满了死尸的不祥之兆。
那件在新宿的街角不知被谁悄悄披上的符咒般的外套,此刻依然紧紧地裹在杜丘身上。
千鹤把它称作黑暗的统治者递来的不祥的接力棒。
那黑暗的统治者,究竟是谁呢?
“我在附近租了一套公寓,如果您要用,请用好了。”
“谢谢您的好意,可我必须走了,失陪了。您哥哥令人同情。”千鹤脸上现出凄凉的神情。
杜丘站起来向她告别。
此刻,杜丘还没有力量帮助她出谋划策。
杜丘离开茶馆,向车站走去。
千鹤关于黑暗的统治者的议论,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
她把陷入于意想不到的逆境的破坏者,称为黑暗的统治者,而她哥哥则从那里接过不祥的接力棒。
明明是和平生活中的兄妹,现在却一个被投入监狱,一个在外流浪,被迫分离。
对于无力反抗的兄妹说来,也只能把难以抗拒的恶运描绘成黑暗的统治者。
千鹤所说的黑暗的统治者,就是命运。
这命运就躲藏在街角,它会出其不意地落到过路人身上,而所谓命运,在杜丘看来,就是一只令人厌恶的壁虱。
它随时准备爬到狗或人的身上,屏息静气地躲在树叶底下,一感受到走边的动物的呼吸就立刻粘上去。
而后则咬开宿主的皮肤。
贪婪地吸食血浆,把自己胀得滚圆。
这就是恶毒的命运真面目;在这命运面前,千鹤的哥哥饮泣屈服。
……
但我绝不屈服!
必须剥掉黑暗的统治者借以隐身的那可恶的黑外套,露出它的真面目。
杜丘似乎看到了它那丑陋不堪的本相。
当剥掉黑暗统治者的外衣之后,在它的肌体上,肯定会有无数只壁虱翻滚蠕动。
杜丘乘上了始发车。
车站并没有警察,这早在意料之中。
封锁警戒只能限于以幌别川为中心的一个小范围内。
只要把通往外界的公路、铁路以及小道控制住也就完全可以了。
当然,如果知道他已经逃出来了,那又另当别论,否则,是不可能在广大的北海道整个铁道线上设置警戒的。
即便动员了北海道的全部警察,也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现在的关键是要回到本州。
到本州有三个办法,乘飞机、渡船和客轮。
首先,乘飞机根本谈不上。
渡船在钏路、苫小牧、小樽、室兰、函馆等地都有。
千岁离苫小牧很近,到室兰也不远。
但杜丘决定还是避开渡船。
渡船的开航次数少,因而易于监视。
从这点看,青函客轮是最安全的。
因为它开航次数多,客流量大,而且与渡船相比,航行距离也短。
在长距离航行中,万一船上得到追捕的通知,那时再跑就来不及了。
列车向函馆驶去。
随着列车的行进,矢村回东京这件事也越来越使杜丘感到不安。
这家伙为什么要回东京呢?
既然矢村来到了北海道,那么毫无疑问,东京地方检察厅特搜班的人肯定也来了。
因为这关系到警察当局和检察当局的威信。
但矢村受了一点伤就半途而归,令人不解。
他不是个临阵逃脱的人,他肯定是想出了什么新的策略。
什么策略呢?也许,矢村估计到自己要在幸吉带领下翻越日高山,因此解除了包围,改为沿路盘查。
当然,他们在控制着去本州的各条道路,准备在那些地方逮捕杜丘。
能逃走吗?
杜丘很有把握。
他觉得,在连接本州和北海道的大门函馆的繁华市街土,要认出一个罪犯来并不那么容易。
只要到了函馆,总会有办法去本州。
只要到了本州,潜入东京就不成问题。
朝云和猴子服用阿托品用的容器这个谜,怎么才能揭开呢?
“是烟吗?”杜丘自言自语着。
(一)
杜丘到了函馆。
路上没有太多的警察,星星点点地看到那么几个,也不象是在执行特别警戒的样子。
看来问题不大了,杜丘想,只要能随着人流乘上船,就能顺利到达本州。
临近中午,他吃过饭,心情平静下来,不慌不忙地朝栈桥走去。
他混在人群里往前走着走着,却突然站住了。
检票口附近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好象是在核对乘船人数,按动着计算器。
这个人他很觉面熟。
……
特搜班的!
杜丘一跟就看清了,那正是他过去的一个同事。
另一个,好象是北海道的刑事警察。
杜丘离开上船的人流,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返身往回走。
就在这一瞬间,杜丘觉得那个特搜班的人好象朝他看了一眼。
他感觉到了背后投来的锐利的目光,随即加快了脚步。
他似乎觉得,那两个人已经朝这边来了。
快跑!他焦急地在心里喊道。
回头一看,那两个人果然已朝这边走来,如同食肉动物发现了猎物。
“杜丘,站住!”
尖厉的叫声,从人群中传来。
杜丘跑起来。
后面紧追不放的脚步声,就象踏在杜丘的心上。
他扔掉船票,跑出了码头。
街上的行人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跑过去。
此刻,只要后面追来的大喊一声“站住!抓住他!”行人就会横眉立目地挡住自己的去路。
想到这种情景,杜丘冒了一身冷汗。
他离开大道,躲进旁边的一条小巷,停住了脚步。
冷汗一直凉到心里。
巡逻车出动了,听声音不止一辆。
彼此呼应着,拉响警笛,飞快地远去,来势相当凶猛。
它们是在造成一种紧张的气氛,同时迅速驶往预定地点张开包围网。
杜丘想象得出,在那张紧急通缉令上,肯定详细写着他的服装、相貌、身高。
即使没有这些,本地的警察也能从照片上记住潜逃检察官的相貌,因为这里是他逃跑的必经之路。
现在如果在函馆所在的龟田半岛上撒下包围网,扼住半岛与大陆相连的咽喉,那他就无路可逃了。
杜丘加快了脚步。
必须赶在包围半岛之前逃出去。
应该上山,只要跑到山上总会有办法…但是,现在每走一步,腿都更加沉重。
而且,就是走得再快,也不可能在警察布置好之前走出去。
要是能坐上一辆出租汽车就好了,但那太危险。
杜丘想起了矢村,他明白了为什么要解除警戒。
那正是引诱他下山,以便在海边捉住他。
在通往本州的主要地点,都布置了特搜班人员守候着…
路口上,警察随处可见。
杜丘看见前面正有一个警察,于是站住了。
那条路是通往五棱郭方向的。
杜丘到了函馆。
……
这是最后一站了吗?
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跑到了这里,但这里却很可能成为自己逃亡的终点站。
他感到自己的双脚好象有千斤重。
他靠在一棵已经落叶的树上,点起一枝烟。
自己现在已成了一只被迫得走投无路的野兽了。
当北海道还是虾夷鹿成群的时候,人们为了捕鹿,就一齐出动,逐渐地把鹿逼进半岛。
鹿一进了半岛,就再也无处可逃了,只好纷纷跳进海里。
于是人们乘上船,把跳进海里的成百上千只鹿全都打死。
这种情景,现在就要发生在自己身上了。
只要扼住半岛与大陆相连的咽喉,自己也势必和鹿落得同样下场。
前面的警察好象发现了他。
杜丘扔掉香烟,向左边拐去。
包围圈很快就要形成,到那时就插翅难逃了。
旅馆、饮食店,所有的地方都要贴上通缉照片。
不等被警察抓住,先就要被市民包围。
杜丘正在快步走过的那条街也出现了警察。
他一会儿朝右拐,一会儿又朝左拐,千方百计地躲避着。
他很快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反倒使自己陷入了迷途。
这样下去,最终很可能有一条死胡同挡住他的去路。
他似乎听见了正从四面八方慢慢地向那条小胡同围拢的警察们的脚步声。
他甚至想到,刚才看到的那几个警察之所以没有向自己追来,正是因为他们在执行着把他赶进死胡同的计划。
就连行人无意的目光,他也觉得和那个计划有关。
杜丘渐渐地又走到一条大路上。
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天黑再走,然而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藏身之处。
也许是感到杜丘形迹可疑,拴在路旁树上的一条狗狂叫起来。
有个中年妇女走出来,象是狗的主人,怀疑惊惧地打量着杜丘。
杜丘低头掩面而过,她却死死地盯住他。
杜丘回头发现,她好象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屋里。
杜丘总算脱了身。
他猜想她一定是记起了通缉的照片。
可现要跑的话太危险了,一跑起来,路上的人就可能大叫着从后面追上来。
现在进哪条胡同都有危险了,只有藏到大楼顶上,还有可能躲过去。
“你是…”
杜丘觉得有一辆车开过来,停在自己的身旁,于是瞟了一眼。
司机刚一打招呼,杜丘立刻吓得周身冰冷。
尽管不能十分肯定,但他估计那是一辆伪装巡逻车。
他装做没听见,大步走开了。
“杜丘君…”
他停住脚,身上有些微微发抖。
“是我呀!”杜丘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
“是啊,我是日高牧场的远波。上来吧!”
“可是…”
“后视镜里看着警察了,快上吧!”
杜丘迟疑了片刻,打开车门钻进车里。
即使这是圈套,也只好上车以后再说了。
如果刚才那个中年妇女报告了警察,这一带很快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我从收音机里听到啦,警察封锁得很紧,你走不出函馆一步。要求从普通市民到出租汽车司机,一切人都要协助追捕。”
远波把他那酱紫色的丰满的脸转向社丘。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杜丘看着转瞬即逝的车外。
那个刚才还认为无法通过的路口,已经远远地被抛在后面。
“要帮帮你的忙。”
“帮忙?”
“是啊,请相信好啦。”远波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近于苦笑的笑容。
“我知道,是我女儿真由美帮你逃出来的。”
“是这样。”
“可找早就知道,你一到函馆就会寸步难行。”
“因为我现在是公安委员哪。”
“公安委员!”杜丘看着远波的侧脸。
远波松弛的下颚一动不动,大牧场主的威严,就呈现在这下颚上。
“当我知道你就是潜逃的检察官时,没有制止秘书的告密。因为那时我还想着如果竞选和公安委员的身份。我女儿责备了我。她说,父亲出卖了她的救命恩人,是不能原谅的。我觉得,你一旦跑出北海道,她肯定也要去东京。但她对我什么也没说。”
“给您女儿添麻烦了。”
“不”远波憨声说道,“我发现是自己错啦,你不仅救了我女儿,还救了矢村警长,替幸吉报了仇。这绝不是一个奸污妇女、行凶杀人的罪犯所能做出的。当我看到这一点,就决心帮助你。我这次就是为此而来的,要设法救你出去。警察一发出搜捕的命令,我就开着车到处找你,能遇上你,真是幸运哪。”
“可是…”杜丘感到自己该下车了,“我不能连累你们父女两人犯资助潜逃罪,让我下车,我自己逃出去。”
“是不可能的。”远波凝视着前方,慢慢地摇摇头。
“别小看北海道警察,他们全都集中到这个半岛上来了。现在听我的好了。”
“你想怎么办?”
“把你装到汽车行李箱里,带到飞机场。虽然要经过检查,可因为是我的车,恐怕还不至于连行李箱都打开看。但这也不是绝对的。行不行,由你决定。此外,再没有逃出去的办法了。”
远波把车开进一条胡同。
这是条仓库街,没有行人。
远波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杜丘。
这不会是圈套。
可尽管如此,杜庄还是有些由于。
一旦箱盖被打开,潜逃生活也就结束。
他又问想起被密闭在牵引车上的恐怖。
那就会象一条青虫似的被抓出来…
“怎么样?”远波催促地问,“我觉得,你出去后,可能还有些事要办。”
“好吧。”杜庄决定了。
在这种情况下,也只好接受这个办法。
只要有一线希望,也不妨试试看。
“不过,只要穿过封锁线就行了,坐飞机有危险。”
要是在飞机上被发现,那就如同被堵在密室里一样。
“不是送你去本州。”远波笑了笑,“机场有我的私人飞机,暂时先带你回牧场。”
“你有私人飞机?”
杜丘这才重新想起,日高牧场是北海道的第二大牧场。
“有,但不能用它送你去本州。那样我就不能参加知事竞选了。虽然也并不是非想当知事不可,但现在已经到了选举的最高潮,欲罢不能了。所以,先把你带回牧场。到了那儿,你可以偷我的飞机走。”
“偷飞机?”远波的话使他大惑不解。
“对!是你自己逃出了这条警戒线,然后又来到我的牧场,而在那里你偷走了飞机,驾机逃跑了。我想,计划就是这样。不这样干,你跑不出北海道。”
“可是…”杜丘惊异地看着远彼,“我可从没开过飞讥呀…”
“问题就在这里。”远波的语气忽然严峻起来。
“驾驶的方法,我到牧场教你。不过,最后还得靠你自己飞上天。必须做好遇险的思想准备,稍有不慎就要粉身碎骨。但如果不用私人飞机,也很难逃出北海道。值不值得拿性命做赌注,你自己衡量吧。我被你潜逃的固执念头打动了。你甚至敢于和吃人的改决一胜负。听女儿说,之所以要如此,是因为你正在追踪罪犯寻找证据。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那么,盗窃了飞机,不会遇到自卫队的紧急拦截吗?”
“如果是未经批准的飞行,立刻就会遭到千岁基地的战斗机紧急拦截,那也就是一刹那的工夫。不过,在你要起飞的前一天,我可以先去申请到达仙台的飞行许可,然后再制造一个适当的借口,使飞机被盗两三小时之后才发现。”
远波哧哧地笑起来,笑声很大。
“谢谢,这样一来,飞机难免要损坏吧。”
“那没什么,我担心的倒是你的生死。”
“我是死而无怨。”
“当然,可我也不喜欢你死。”远波下了车,打开行李箱,“碰碰运气吗?”
“嗯。”杜丘点点头,进到里面。
远波随即锁好,回到司机座上。
小胡同里,一个小女孩抱着个小猫。
她看见一个男人被装进行李箱,吓得使劲地搂紧了那只猫。
很快就遇到了检查。
车停了,可以听到纷坛杂沓的脚步声。
远波在粗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接着就是警察粗暴的问话。
远波说明自己的身份。
这时,一阵脚步声走近,随后响起了手掌拍箱子的声音。
“怎么锁上啦!”拍箱子的人高声吆喝着。
杜丘缩紧身子,气也不敢出,好象呼吸都停止了。
又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汽车刹车声。
“好啦,这辆车可以走了。”另一个人说道。
车开走了。
函馆机场在市区的尽头,从市中心到那儿用不了半小时。
车外传来一阵好象是渡河的声音。
一会儿,车停了。
车门被打开。
“成功啦。”远波打开行李箱,笑着说。
杜丘敏捷地爬出来。
“前面就是机场,到了这儿就没问题啦。除了开往本州的飞机,别的飞机没有警戒,我特意把飞机停在一个警戒不到的地方。到了机场,你和我一起搬东西,然后上飞机。”
“拜托了。”杜丘坐进汽车里。
小女孩抱着小猫回到家。
“有个男的给关进车里了。”女孩告诉母亲。
“多危险哪,你可别远走啦。”母亲叮嘱着孩子。
过了好一阵,她忽然想起了电视新闻,于是又把孩子找来,仔细地盘问情况。
这时,事情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
女孩只记得那辆车是绿色的。
警察调查的结果,得知穿越警戒线而没有检查汽车行李箱的,只有公安委员远波的车。
飞机场上恰好停着一辆绿色的长途出租汽车。
远波的小型飞机的飞行许可,是由函馆机场到日高牧场。
一道紧急命令,发向日高牧场的地方警察。
飞机顺利地飞行着。
穿过函馆所在的龟田半岛后,来到海面上空。
右面已经临近本州。
傍晚时分,看上去是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与龟田半岛似乎只有一步之隔。
也许此刻太平洋上正值风平浪静,从二千五百英尺的高空着去,海面就象铺着一张草席,一丝不动。
连接本州和北海边的渡船,宛如一颗豆粒。
……
仅有咫尺之间…
这种感觉不仅油然而生。
杜丘联想到人的渺小。
也就是刚才,还在对能否从函馆街上一个小角落里逃出来感到绝望,真是不可思议。
“会开汽车吧?”远波叼着香烟,轻松自如地握着操纵杆,问杜丘。
“会开。”
“那就好了,开飞机,比开汽车简单多了,只要记住基本要领就可以。现在开始教你吧,首先,看挡风玻璃。”
透过扇形的挡风玻璃的中心线,可以看到陆地的水平线。
“水平飞行时,让中心线与水平线重合就可以了。机头要是向下,就把操纵杆往里拉!机头要是向上,就往外推。”远波实际操作给他看。
“由于发动机转矩的影响,飞机经常左右倾斜。这种赛斯纳177型飞机主要是往左斜。把操纵杆往右拉,飞机就向右!把操纵杆往左拉,飞机就向左,很容易纠正倾斜的毛病。脚呢,只要轻轻地踏着踏板就可以了。”
和汽车一样,飞机上也有两块踏板,轻轻一踏,垂直尾翼上的舵就会转动。
杜丘感到这确实很简单。
只要转动操纵杆,飞机就能转弯,因为操纵杆是与装在主翼上的副翼连动的。
“让我掌握一下操纵杆,好吗?”远波点点头。
杜丘换到了驾驶席上。
他照远波说的试了试,飞机上下左右剧烈地摆动。
远波让他放松一些。
杜丘很快就领悟了那些与汽车上的方向盘和刹车踏板相同的操纵方法,轻轻地操纵着,让飞机在蔚蓝色的、平坦如席的太平洋上空,宛如蝴蝶一般轻盈地飞行。
“这就是诀窍。”
远波放心了,“除了起降之外,正常飞行都是如此,使飞机保持水平,时速一百五十英里左右。以后你飞行的时候,当然不可能依靠无线电自动导航,只能靠自己的视力。你看那边。”
远波指着本州,“紧靠青森县的山上,气流复杂多变,所以要避开它,沿海岸飞行。把高度降到一千英尺左右,一边看着大地的景色一边飞行,就没什么问题。”
虽说没问题,但杜丘还是感到有些慌乱。
现在有远波在跟前,所以才能象一颗豆粒那样飘浮在辽阔的天空。
如果只剩了自己一个人的话…
“啊,是襟裳呷,这边是日高山。牧场就在那儿。”远波用手指着,“减低高度,向牧场飞吧。”
“明白了。”他把操纵杆向前推去。
机头向下,迅速地朝海面下降。
由于重力的作用,觉得身体好象被紧紧贴在座位上。
“一千五百英尺了,行了。”
杜丘拉起操纵杆,使机头恢复水平。
刚才看来还是豆粒大小的渡船,此刻着得一清二楚了。
甚至能看见海面上渐渐的波纹。
“关键是起降了,起飞问题不大,只要一开油门,飞机就开始滑行。时速达到六十五英里时,机头升起。这时再拉操纵杆,就自然离陆了。接着继续上升到一千五百英尺,然后恢复水平,保持巡航速度。困难的是着陆,你先看看我的动作。”
远波过来开始操纵,“不管什么,只要练习两三次就没有不会的。重要的是有胆量,不怕死。这在你不成问题。”
远波的话里毫无虚情假意。
临近黄昏,在辽阔的牧场一角,机头开始接近地面。
回旋几周之后,就朝着短短的跑道落下去。
远波关小了油门。
飞机的轰轰声小了,也开始慢了下来。
但尽管这样,还是以惊人的速度冲向跑道。
速度表上,指针指在时速九十公里的地方。
就在杜丘直起身体的瞬间,“恍”的一声,飞机受到一下轻微的震动,着陆了。
“要关小油门往下降落,在外行人觉得眼看就要碰到地面的时候,再拉起操纵杆。这样,飞机就能保持水平着陆。关键是不要过早地拉操纵杆。喂,你看,就是这样。”
在跑道的一端,远波把飞机调过头来。
“一般的要领你都明白了,明天早晨开始练习,午后就可以起飞去东京。”
“远彼先生。”杜丘走下飞机,说道,“帮助我逃走,你不后悔吗?”
“要是后悔,就不去函馆啦。我这个人哪,越是紧要关头越是顽固不化。”
远波的脸上布满了褐色的皱纹,已经露出了暮年的影子。
当然,那也表现出一个人用毕生精力造就了一个偌大的牧场所具有的气概。
“搞不好,会牵连你的。”
“我也想到这一点。”看到前来接他们的汽车亮着的前灯,远波的声音低了下来。
“知事竞选就算啦,说起来,真由美没有母亲,一生下她来就死了。没有你,这一个女儿可能已经被熊吃掉了。我不能不帮助你逃跑啊…”
“可是…”
“你害怕逃跑吗?”
“不。”
“那就用不着说什么『可是』了。你要跑出去,寻找陷害你的罪犯,这也是为了真由美。再说,我也不是在放跑一个真正的罪犯哪。”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不容置辩。
前来接他们的车停到跟前。
坐到饭桌前不大一会,就出现了紧急情况。
“不行!”接电话的远波恍的一声扔下话筒,“警察出动了,据说已经控制交通要道,大队人马随后就到。”
“怎么回事?爸爸。”真由美从座位上站起来。
“我也不清楚,看来,救出杜丘君这件事暴露了。”
“怎么办哪?”真由美的声音急切而颤抖。
“不给你们麻烦了。”杜丘站起身来,“我此刻就走。”
“那没用!”远波摆了摆手,“道路都封锁了。”
“我想法冲出去。”
“不行!即使运气好跑出去了,数九寒天的,在山里又能维持几天!求求你,爸爸!快用飞机送他去本州吧!”
“不,我不同意!”杜丘坚决地说,“再不能麻烦你们,无论如何,我得走!”杜丘起身朝外走去。
“等等!”
远波把他喊住,“就是警察不知道,我做为一个公安委员,也不能亲自开飞机送你出去。不过,要是你自己开的话,那是另一回事了。”
“自己开?那怎么行!”真由美喊道。
“还没练习起降哪,而且现在还是夜晚!”
“有月亮。”
远波说,“不着陆,水上降落。虽然也有危险,但只要有胆量就行,勇者无难事。起飞就象刚才说的那样,很简单。现在有月亮,可以依靠视力沿海岸低空飞行,海面有反光。”
“你认为行吗?”杜丘目不转睛地盯着远波。
“那不行!简直是送死!”真由美的脸色苍白。
“已经没有时间了。”
远波冷静地说,“怎么办,赶快决定吧。当然,现在起飞,死的可能性很大。可如果顺利的话,就能到本州,否则肯定要被捕。”
“遇到自卫队的紧急拦截怎么办?”
“这我可以立刻去申请到仙台的飞行许可,事后就说是你胁迫我去申请的。”
“那好吧。”杜丘决定了。
现在是需要坚决果断的时候,要是在这里被捕,自己的明天就无可期待了。
既然明天已无可期待,那就应该让今天更有价值。
让自己独自飞上那深途而幽暗的天空,确实专人可怕,而想到将殒命于无边的暗夜,更使他感到强烈的恐惧。
但是,此刻也只有破釜沉舟了。
“把飞机借给我吧。”
“不行!不行!那不行!”真由美喊道。
“并不是非死不可。”远波一边大步走着,一边说,“没时间了,边走边讲解吧。”远波的声音果断而坚决。
(二)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