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回 话封狼痴颦慰红粉 赐真人浊玉换黄冠

        话说前几回都说的是荣国府的事。那太虚幻境、大荒山两处一时不能顾到,却久违了,未免累看官们悬念。

        如今,且说黛玉自从到了绛珠宫,警幻仙姑赠他“风月真镜”,照见了过去未来之事。深知宝玉成亲,并非本意,因此,把怨恨宝玉的心事,渐渐融解,倒添了无限伤感!又揣度:将来自己和宝玉、宝钗是割不断的,只不知悲欢离合,如何演化?就是过世的父母,照镜中幻影看来,也尚有重聚之望,这更是意想不到的。却因悬望之切,转未免怀疑。几次想问警幻,只碍着宝玉在内,话到嘴边又强自忍祝一日,警幻来访,见着黛玉,携手入室。又对黛玉打量了一番,笑道:“贤妹来至此间,且喜尘虑渐蠲,神采更秀,可见近来修养工夫!”黛玉笑道:“我懂得什么休养?白天,也有时候闲想想,眼泪却比先少了;到了枕上,不容得想什么,一会子便睡着了。这就是近来的功效。”警幻道:“道家讲究啬神,这‘啬’字很有道理。用心就如用钱一样,越用得多越要用,用惯了,就要节省也节省不来;能够少用,渐至于不用,也就不想用了。”

        说着,瞧见几上九芝宝鼎焚着百和名香。便说道:“此香馨烈有余,却不很清。我那里另有一种香叫做群芳髓,是从各种异卉中采出来,用珠树油炼成的。那香味在各品之上,回去就叫人送来。贤妹善于抚琴,若对那名香抚成新曲,必然另有一番兴趣。”黛玉向他称谢。又请问修心缮性之法,警幻道:“此间藏有《云笈琅签》,贤妹如此聪明,闲时研览,当自得之,何待指引。”

        黛玉又问起前日在警幻宫中所见诸仙女,是何姓名、道号?警幻一一说了,又道:“前溪风景颇佳,贤妹闲时,不妨寻他们同去游览。不日,尚有你的故人来此,此后便不愁孤寂了!”黛玉忙问何人?警幻道:“来者非一,且到彼时自知。”

        说罢兴辞。黛玉送至前院,刚好秦氏和尤二姐、尤三姐从宫门外进来,正与警幻迎面碰着。彼此招呼,警幻又立谈了几句,便自去了。

        秦氏指尤氏姐妹对黛玉道:“这是尤家二姨儿,又是咱们家新二婶子;这是二姨儿的妹子三姨儿。”黛玉一一见过。尤二姐道:“林姑娘那年在园子里咱们见过一面。可怜我那时候还是没见公婆的丑媳妇,怎么敢四下里乱跑?别人我也不想见,只林姑娘、薛姑娘没得亲近是个缺恨,今儿算见着你了!”秦氏道:“二姨儿,你为什么单想他们两位呢?”尤三姐笑道:“他是听小厮们说的:气儿粗了,怕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怕吹化了薛姑娘。想着这两个人不定怎么千娇百媚呢?在家里就跟我说过多少回了!”一路说着,已走入正厦。晴雯、金钏儿跟他们都是熟的,也一起闲谈。

        黛玉见尤二姐和婉温柔;三姐儿相貌更胜乃姐,别有一种豪爽之气。因此,一见如故,甚为亲热。忽然对尤三姐细看了半天,笑道:“三姐姐,你脖子上怎么有一条红线?”秦氏笑道:“那是红线呢?你不知道他是抹脖子的么?”黛玉道:“我仿佛听人说过,到底为的是什么呢?”秦氏便将柳湘莲退婚之事,大概说了一遍。黛玉更触起自己的心事,叹道:“做女子的真不值得,白贴了一条命,人家还不知情呢?”说罢,瞧着三姐儿,四目相对,眼泪都绕着眼圈。

        秦氏忙道:“不要想那些了。林姑娘,我告诉你一件事,怪可气的。我前儿到西府去,想劝劝琏二婶子,去的时候,只怕见不着发他,谁想到见着了,倒是他不认识我。等到认识了,一句好话也没有,只啐了好几口。气得我跑回来,要劝他的话全没说着。这真是狗咬吕洞宾,好心没有好报!”三姐儿道:“本来你去的就多余。这种夜叉婆子,很该叫他受点罪,还爱惜他做什么?”晴雯道:“我也是这样说法:一人做事一人当。若见得他可怜,难道那被害的倒是活该么?”金钏儿道:“那庙没有屈死的鬼?说那些做什么!”

        黛玉道:“蓉大奶奶,你也别怪凤姐姐,他那人是不信鬼的,决想不到你会寻他去。及至确知是你,又以为见了鬼,于他不利,更想不到你是好心为他去的。总有一天他自己明白过来,要求神拜佛,想法子禳解,到那时候可就迟了!”尤二姐道:“若是他还有别的罪过,该当怎么着,我也无从说起。若是为我们那件事,他受了罪于我有什么好处?我倒可以饶他的。”

        尤三姐笑道:“像你这们窝囊,只怕再转世还要被人害了呢?”说得大家都笑了。

        那天,秦氏等直坐到天晚方走。黛玉和晴雯、金钏儿送他们出去,又看了一回仙草。晴雯取来琼壶中仙露,亲自灌溉。

        只见那草叶如孔翠,梢似珊红,仙露生妍,迎风俗舞!黛玉近前更觉得款款作态,依依有情!金钏儿道:“他们都说这草是姑娘的前身,现时姑娘又在这里,到底是一是二呢?”黛玉正靠着白玉栏杆细细赏玩,笑道:“信他们呢!若真是那么着,不成了草妖精么?”晴雯道:“可也奇怪,我来的时候,看他焦干稀瘦的,所以姑娘那么多病;这一程子才好起来了。”

        金钏儿道:“草儿比花儿还不容易认,只有宝二爷分得清,连俗名儿、古名儿都知道。那回,我跟着太太到蘅芜院,瞧见山石上一棵草,就很像他。不过叶子粗点,倒结了通红的果,比天竹子还大呢。我采了好几个,遇着紫鹃都给他了。那个不知道叫做什么?”晴雯道:“提起紫鹃,我也怪想他的。他如今不知道跟了谁了?”金钏儿道:“紫鹃也许会来的。那天,我出去碰见一个仙女,活脱就是紫鹃的影子。我还以为是他来了呢!”晴雯道:“别胡说,他活得好好的,怎么会来呢?”

        黛玉听他们说起紫鹃,枨触前情,不觉盈盈欲涕!金钏儿要打岔,故意呕晴雯道:“姑娘是草精,到底不如你花神矜贵。你那芙蓉花儿在那里长着呢?”晴雯道:“姑娘还是仙草呢,我们怎么配比花儿?那芙蓉花是喜水的,若有芙蓉神,也得先数你。我听说你来的时候,警幻仙姑把你倒罄了半天,才把水吐净了。那才是倒插芙蓉呢!”金钏儿笑道:“我恭维你,你不受。本来你怎么配做花神?只可算花妖。太太不是说你是妖精么?还许是狐狸变的呢?”晴雯啐了一口,道:“浪蹄子,狗嘴里那会生出象牙,等我几时撕你那嘴!”说得黛玉也觉发笑,便说道:“别胡扯了。这里也太凉,咱们回去罢!”

        刚至屋内坐定,便有警幻差来的侍女送香来,黛玉命晴雯收了,一面对那侍女道:“又累你走一趟,回去替我谢谢仙姑。”

        侍女去后,黛玉另拣了一个龙纹小鼎,将那香试点起来。果然香得幽静,一缕香分烟,似兰胜蕙。见壁间有一断纹古琴,便取下抚弄。那琴身都像蛇皮似的,背面刻着鸟篆二字,名曰:“凤吹”,拂弦清越。只因黛玉从先常弹的是小时候特制的短琴,转觉得这个不大灵便。慢慢的和弦按曲起来,先如松岩秀峭,长风来下;弹至中间,又似云波浩淼,激浪有声。那窗外的松涛竹籁都引入弦中和成一片,原来弹得是“天风海涛之曲。”

        晴钏二人不解音律,只默坐细听。侍女们也有知音的,莫不倾耳赞叹!黛玉又把自己和宝钗的琴曲试弹了一遍,到末段弹不下去,便随意改了两句,却是声声幽咽,不觉泪随弦坠!

        晴雯也心有所感,忙哄着黛玉将琴收起。又闲话了一回,方睡。

        过了一天,晴雯、金钏儿正陪着黛玉说话,警幻的侍女忽来传金钏儿,忙即跟他前去。好半天尚无消息,黛玉不知何事,暗自猜度。又问晴雯,晴雯道:“大半是叫他接人去了,别的事那用着他呢?”正说着,金钏儿已走到院子里,等他进来,晴雯便问道:“叫你接谁去啊?”金钏儿道:“咱们二姑娘来了,仙姑叫我接去。我走过了石牌坊有一段路,就遇着了。陪他到仙姑那里,又送他到‘薄命司’,帮着点收那些册子,所以,耽搁这们大工夫。二姑娘知道我在林姑娘这里,带话给姑娘请安,说:“他刚到,正忙乱着,姑娘千万别去。他一会子消停了就要来的。”黛玉道:“二姑娘还是那么样么?”金钏儿道:“别提啦!二姑娘瘦得改了样儿,我差点认不出来。穿那身破旧衣服,更显褴褛烂衫似的!”晴雯道:“他说起宝二爷没有?”金钏儿道:“忙的那么样,那里有工夫说闲话呢?”

        又等了好一会子,才见迎春来了。黛玉等正要出迎,迎春已自进来,见着黛玉,拉着手就泪流不住!黛玉看他形容憔悴,想起从前宝玉说过孙绍祖种种虐待,惨无天理。又想到自己伶仃孤苦,薄命相怜,也自无声掩泣!晴雯、金钏儿劝了几番,方才劝祝黛玉哽咽了半晌,方问老太太、舅舅、舅母近来可好?迎春道:“他那里容我家去!自从抄家之后,还是二老爷袭职那两天,回去瞧了一趟。”黛玉忙问如何抄家?迎春便将两府查抄缘由,以及贾赦、贾珍被罪发遣;贾政、王夫人等如何惧怕;目下贾母尚在病着,一一说了。

        晴雯道:“老太太那么健旺,就有点小病,还不要紧。”

        迎春道:“常言说的:‘老舰春寒、秋后热,都是靠不住的。‘况且,老年人最怕糟心,老太太这两年的罪过,也受够了!”

        金钏儿道:“他老人家只有大家捧着的,谁敢给他罪受?”

        迎春道:“你想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福,这种抄家问罪的事,从来就没有经过。眼看着儿孙如此,他心里会好受么?我听鸳鸯说,老太太还烧香祷告,保佑儿孙免罪。什么罪孽他老人家一个人当去,早早的死了就完了!你想可惨不可惨呢?又搭着宝玉这两年疯疯傻傻的,那回听见林姑娘的事,登时就哭晕过去,好半天才缓过来。后来,好几次都哭得死去活来的。老太太最疼的是宝玉,怎能不糟心呢?”黛玉听到这里,已伏几暗泣!

        晴雯又问道:“他娶了宝姑娘,到底好不好呢?”迎春道:“哪里是他愿意的呢?他们骗他娶的是林姑娘,一揭开盖头,见是宝姑娘,他就疯了!口口声声只要寻林姑娘去!”黛玉听了更抽咽不止。连晴雯也哭了。迎春想起自己的心事,重又挥泪。金钏儿劝这个也不好,劝那个也不好,也跟着一哭了事。

        正不得开交,忽听有人说道:“姑娘敢则在这里呢?害得我好找。”大家猛吃一惊,这才止祝原来是司棋,他听说迎春来了,急欲一见。到“薄命司”寻找不着,方追寻到此。见了迎春,又向黛玉请安。见晴雯金钏儿都在这里,忙又一一问好。晴钏二人只回问了一声,脸上还是冷冷的。倒是迎春见了他,如同见了亲人一样,把孙家前后的事,絮絮叨叨诉说了一番。说到北风里穿着单衣,撵到下房去祝一个千金小姐,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不由得泪流满面!司棋道:“二姑娘,您向来信因果的,这只可算是前世的孽缘罢了!”迎春哭道:“我不信我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就该得这种恶报?”又数数落落的说个不休,好半天才祝见天已向晚,便扶着司棋去了。黛玉直送至宫门外,说道:“二姐姐得空的时候,只管常来这里。我也闷着,咱们多说说话儿。”迎春道:“我刚才见警幻仙姑,他说起咱们家还有人来呢。过天再谈罢!”

        黛玉看他走远了,影子不见,方自回房。叫晴雯点起炉香,要重按琴谱,只觉心绪纷乱。试抚几回,总弹不下去,只得歇下。歪在榻上装睡,想着:迎春所说的话,与自己镜中所见无不吻合,始信宝玉并非负心。又想:老太太素来疼我,都是凤姐他们鼓捣的,把他老人家给懵住了。后来闹到如此,未必不追悔。可是,追悔又当得什么呢?又想起自己父母早亡,亲事无人主持,以致弄成如此结果。假若任他们胡乱嫁了,遇着非人,那二姐不就是榜样么?如此逐层想来,几于柔肠寸断!到夜里,晴雯、金钏儿都睡了,黛玉在床上抱膝坐着思前想后,哭了一回,又想了一回,头一着枕,却已睡着。这是他近来养心的好处,按下不表。

        却说宝玉和湘莲那回出洞闲游,遇见白猿几破杀戒,湘莲深为疚悔。宝玉几次还要出游,都被他拦祝又劝宝玉道:“咱们来此苦修,原要从静功做起。宝兄弟,你修得是禅功,比我更要坚定,那好动的脾气,以后真要改改才好。”宝玉笑道:“柳二哥,你怎么变了烦嘴子了,我知道就是了。”从此多日,宝玉只在洞中和湘莲无话不谈,却不敢往洞外去逛。闷的时候,又央及湘莲教给他许多剑法。

        一日,宝玉正在舞剑,湘莲笑道:“宝兄弟,我瞧你总不像个和尚,不知是什么道理?”宝玉道:“也许是我没有落发,所以看着不像。“湘莲道:“也不尽然,你生来不是和尚的材料。”宝玉笑道:“师父本来就不收我,还禁得起你这们说。”

        刚刚舞罢,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从洞门外进来。湘莲、宝玉忙向前迎接,至石室坐定。茫渺二人便问宝玉、湘莲近来坐功如何?宝玉等各就静中意境细述一遍。渺渺真人忽瞅着湘莲道:“我们修道之人,第一要戒除忘心浮气。你一时不谨,几犯杀戒,可自知罪过么?”湘莲忙跪下,自陈过犯,求师父戒责。真人道:“罢了,幸喜你夙具道根,转圜甚速。此后要切自戒饬,不可再犯。你以为那白猿是寻常畜道来盗你的剑么?他便是个神猿,故来试你剑法。倘若误伤了他,罪过不小,前功尽弃,岂不可惜?”湘莲又力陈愧悔,誓遵师命。

        宝玉也随湘莲跪下,茫茫大士对他道:“道家有数,佛道有缘。从今你干你的,我不敢要你这徒弟了!”宝玉拉着师父的百衲衣,苦苦央告道:“师父容情。前日,我二人出游,是弟子一时好动,累及湘兄。若说神猿的性命,还是弟子一言救下,求师父准功折罪。”大士笑道:“呵呵!你那里知道。前日,当今皇上赏给你‘文妙真人’的道号,我们世外空门,原不受朝廷辖制。只是阴阳一体,百神效顺,何况我们。今将你拜在渺渺真人名下,从此更换道服,另究玄功,前途无量。”

        宝玉望着师父依依不舍!大士道:“你枉自潜修,尚未澈悟。自来道释同源,我们二人又何分彼此呢?”便命湘莲替宝玉换了道装。且喜宝玉入山以来,尚未落发受戒,宛然就是一个道士。湘莲领着叩见了渺渺真人,又向茫茫大士拜谢。大士笑对真人道:“我好好的一个徒弟,被你抢得去了!”

        宝玉此后便将木鱼、经卷一切收起,同湘莲深究道书,静研元理,又另是一种工夫。原来宝玉虽然耽阅释典,他的禅悟尚不如黛玉、宝钗,可见他性情不近。此番出家,为的是黛玉生前的誓约;又因冥间遇着那人,说是潜心修养,相见有期。

        所以,丢下了尘世的富贵,千辛万苦的奔去!说他明心见性,未免过分。自从改从道教,他平日深喜庄列诸子,又看过各种道书,觉得此中玄妙胜如佛家寂灭。又得渺渺真人的指导,柳湘莲的印证,更引起他的兴趣。这也是先天秉赋来的,故能道境特超,进功神速。

        渺渺真人见宝玉如此锐进,非常欣慰。那天晚上,亲自唤他至石室内,传授入道真诀。其时正在三更时分,洞天沉寂,星斗高寒。宝玉入室参见,真人道:“我今儿传你,都是古来道经没有记载的,切要细心体会。”说着,便从石函内取出一本秘书,命宝玉细阅。宝玉连忙接过。

        那石室并无灯火,只有一颗神珠嵌在壁上,四照通明。即在珠光之下逐页翻看,全是白纸,并无只字。便向真人叩问,真人道:“你且耐心细看。心定慧生,自有灵妙。”宝玉领会,先凝神息虑,然后从头看起。翻至数页,忽见白纸上现出一个“福”字,不解其意。正要再问,忽听真人说道:“你试按画写来。”宝玉领命,从头上一点起,用指头仔细摹写,直写到下边田字,真人道:“道在此矣!非有福人不能得道。福从何出?只在心田,这是入道的第一诀。”真人讲解过了,那书上的字便渐变渐淡,以至隐灭。仍是一页白纸。

        又翻至第二页,现出一个“禄”字。宝玉更觉怀疑,忙问道:“禄是尘世上的事,弟子生平最恶的就是禄蠹,怎么倒与道有关呢?”真人道:“你这个看得错了。人生一切享受,皆谓之‘禄’。凡人私之,至人公之;与人共‘禄’,入道之鹄。”

        宝玉天资聪明,一一都能领解。真人道:“这两个字的精义,见得到还易,做得到最难。你果真做得到么?”宝玉向真人面前立下誓愿。真人道:“此后,才是治心导气的工夫,一个字就有一个字的功候,你再细细看去。”宝玉看那“禄”字又已隐灭。

        再看下页乃一“开”字,真人道:“此是静坐方式:两眼为门,道心斯存;中心为井,道心斯定。静坐时照此持心,自然有得。你先就此坐起,每日做一个字,满了百字,内功自成。”

        宝玉心中未足,又翻下去却是一个“竹”字,看了不解,忙又叩问。真人道:“此是导气方法。‘竹’为两‘个’合为一身,析身为二,中有天地。”又道:“底下暂不可看,等这两个字的工夫做到纯熟,我再传授给你。要晓得一字之功,已非容易,做好了就有功候,做得不好都有流弊。设或贪多躐等,流弊更大。慎之!慎之!”

        宝玉拜谢出来,湘莲向他称贺。这些真诀,渺渺真人先已传给湘莲,也算得宝玉的先进,又替他指引了许多奥窍。“开“字“竹”字做熟了,真人又逐日传授,每日只限定一字,就此循序做去。由静生慧,由慧启悟,由悟入化,由化通神,静坐中得到奇境不少。只消四十九天,渐渐的元关开辟,真魂出舍。但见渺渺真人引他去三山五岳到处游览。所至奇岩怪石,崩壑奔川,岚霞变幻之奇,云水飞腾之壮。切目餍心,不可殚述。

        一日,又到了一处仙山,那山石全似碧玉堆成,山上所生杂树,或灿如彩霞,或焕如翠葆,或耀如黄蜡;又有青干素花的,皎洁晶莹,宛如琼林玉树。山坡一带崇楼杰阁,金碧庄严。

        往来的都是宫妆女子,有控鸾的,有骑凤的,也有吹笙箫、弹箜篌的。山泉下注,汇成丹池。池中遍开五色莲花,大如车轮,十瓣钩连,不露须蒂。山下就临着碧海,海边几座亭子,栏柱都是黄金颜色,雕刻的十分精致。遥望海水中间,似有岛屿楼台,只看不清楚。那海波浅处,还有许多翠羽明珰的仙女,在那里踏波游戏。碧绿的海水,五彩的明霞,照着这一班仙娥,锦簇花团,奇艳无比。宝玉虽生长温柔富贵之乡,却生平未曾见此丽景,惟有欢喜赞叹而已!

        又一次,引他到了天宫司文院。只见当中一座三层朱阁,高插星斗,四面围绕着白玉栏干。院中奇花异树,多不知名,只觉着葱茏芬郁。宝玉跟着渺渺真人从白玉台阶走上去,原来阁前是一座广台,台上也是金铺玉几。从台上走进高阁,雕楹藻井,非常壮丽。四壁都庋着图书,有许多掌书仙女,月貌花容,成行鹄立。台前阁内,都有一般绣袍金带的人,或端坐观书,或寻伴谈笑,老少状貌不一,见了真人和宝玉,并不招呼,就中宝玉只认得一位王翰林,就是写贾氏宗祠匾联王太傅的儿子,彼此也没得说话,一时,走近西壁。宝玉见青瑶长案上堆着无数书卷,随手取阅。那书上的字,都似虫书鸟篆,细看全不认得。只听得阁下鸾鸣鹤唳之声,随着天风吹来,使人心耳俱爽。背地偷问渺渺真人,此是何处?真人指那匾额给他看,原来是紫地金书“司文院”三个大字。二人仍从广台下去,见那四周群房,处处是雕栏玉砌,其中也有仙官往来。渺渺真人对宝玉道:“你努力潜修,将来此中有分。”宝玉更自心喜。

        从此,空闲时便敛神静坐。有时,湘莲唤他出去,他倒懒懒的了。湘莲要试验他的道力,那天从师父处下来,宝玉静坐才罢,便向宝玉道:“宝兄弟,师父刚才说的,因有一件未了的事,要叫你到太虚幻境去一趟呢!”宝玉道:“胡说!那里有这种事?”湘莲正色道:“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倒不信了。等师父亲自跟你说,看你去不去?”宝玉似有喜色道:“真个么?从这里怎么走得去呢?”湘莲道:“你仙山、天宫都走到了,那太虚幻境算得什么!师父自会送你去的。”宝玉才信了,心中暗喜,却又踌躇,想着此去到底见林妹妹不见呢?若不见他,我心里如何过得去!见了他,又怕此时道功未成,多一层障碍。正在自己盘算,却被湘莲看出,大笑道:“哄你的,你当是真的么?我们修道的,道力越高,魔障越重。你这样不尴不尬的,将来怎么好哟!”宝玉不由得也笑了。湘莲道:“师父叫你去太虚幻境是诳话。可是叫咱们今天半夜里,一交子时就上去,有要紧话吩咐。你可记着,不要误了。”欲知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