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未雨绸缪

        “吃饭。”赵野开门,托了饭菜的木盘进来,没几步,步伐微现窒碍,原婉然往他脚下望去,噗嗤笑了。

        一只黑色小奶狗前脚牢牢抱住赵野脚踝,后头两只小短腿在地上半拖半跑一路踉跄过来,小屁股上尾巴摇来摇去,十分卖力。

        原婉然拖来小几给赵野放菜,两人坐在床沿,小奶狗全不搭理原婉然,径自抱着赵野大长腿傻乐。

        赵野用巧劲轻轻一挪脚,挣脱小奶狗,小奶狗前脚扑空,一屁股坐在地上晃了晃,随后软软歪歪倒落地面。

        “李大送这狗给你看家?”赵野疑道:“他存心坑你吧,这家伙见人便投怀送抱,别开门揖盗就好了。”

        小奶狗似乎一时明白不过来怎么回事,趴在地上一会儿翻身爬起,再接再厉扑向赵野的大长腿。

        原婉然眼眸弯成月牙,“牠好喜欢你。”

        赵野见妻子秀气的嘴角轻快往上扬,不似往常略生硬地往外扯,拘着向自己陪笑。

        他低头挣脱小奶狗,“喜欢我的多了去。”

        小奶狗倒地又扑起,反复几次,赵野没了耐性,弯腰一把拎起小奶狗,欠身要立起,把牠关在门外,临了想到什么,瞥向两条毛毛小短腿之间。

        须臾他轻缓放下小狗,点牠湿呼呼的黑鼻头,“小姑娘家家,矜持些。”

        小奶狗奶声奶气汪一声,扑向赵野。这回赵野随牠去,转头向原婉然说:

        “这只狗看门不行。”

        原婉然偏头思索,道:“牠总有些兄弟姐妹没有的好处,才教李大挑中送人吧?”

        “好处吗?”赵野略抬腿,小奶狗便拿出吃奶的劲儿抱牢长腿。“缠住你男人不放。”

        一只小奶狗如胶似漆挂在一个大男人腿上,前脚死劲抱,后脚在空中地上踩动着要攀上,那画面逗趣,原婉然咯咯娇笑,笑靥如白牡丹初绽。

        赵野见状,如法炮制抬腿几次,方道:“你真想要看门狗,我弄只中用的来,你指谁牠咬谁,你指哪牠咬哪;你不喊停,牠咬死人算完。”

        原婉然听说能找来小狗“指谁咬谁”、“指哪咬哪”,颇有黑妞之风,动了三分心,及至听到“咬死人算完”,先当作戏谑语,要凑趣陪笑,可赵野神情一派认真。

        “……不,不必了,”原婉然干笑:“这只就很好,亲人、可爱,而且全身黑,能避邪。”

        “随便,横竖日后我在。”赵野递饭给她。“隔顿饭菜味道差,将就吃。”

        原婉然一日三餐鲜少如今日这餐丰盛:明火白粥、现成酱菜、炒苋菜、炒鸡子儿、炒田鸡和醋溜土豆丝,除了粥和酱菜,其余食材都出自家附近的菜圃和田地。

        原婉然最先留意醋溜土豆丝,米白土豆丝搀杂几丝红辣椒丝、青葱丝,看着清新,最醒目的却是整盘土豆丝长短粗细一模一样,刀工扎实。

        原婉然挟筷土豆丝入口,眼睛一亮——这道菜尝起来酸辣爽脆,非常开胃。

        炒苋菜起锅许久,重新热过,不大清脆,但蔬菜的甘甜佐着浓淡恰好的盐味在口齿间逸开;炒鸡子儿煎得微焦的表面亦不复酥,然而内里滑嫩,葱花的辛香和鸡子儿香相得益彰;炒田鸡肉质鲜甜香嫩,滋味丰腴。

        “好吃吗?”赵野问,拈起她唇角饭粒弹向地上,用脚抹平。

        原婉然重重点头,深感从前吃过的相同菜色都白吃了,没一回赶得上赵野的手艺。

        “好吃就多吃些。”赵野给她挟菜,须臾在她碗里堆出小山。

        吃完饭,天也黑了,原婉然节省烛火,惯常在这时便就寝,加以今日特别累,此刻困意上涌。

        因午歇时,赵野替她揩拭过,身上清爽,无须沐浴,她漱了口便想直接睡下。

        赵野偏不让,拉着她坐在床沿东拉西扯。

        “婉婉。”

        “嗯?”原婉然强打精神应声。

        “你这两年是不是没吃过好东西?”

        “啊?”原婉然稍稍回神。

        “刚刚那些家常小菜,你都吃得很开心。”

        原婉然不好意思笑道:“你手艺好。”

        “你平日都吃些什么?”赵野追问,韩家厨房里仅仅米油盐酱醋,米还是便宜陈米,价格稍高的面粉、糖,以及肉食则全无踪影。

        原婉然明白赵野关心自己,心下感动,笑道:“我吃得很好,餐餐米饭管够,想吃什么就到菜圃摘什么,黑妞偶尔会捉野兔回家。每月上武神庙祭拜,带去的三牲供品庙里并不全收,总让我带一两样回家。”

        她“啊”了一声,倾身向他,“相公,我们得上武神庙还愿。”

        屋内暗了,原婉然没见着赵野脸上先是意外,继而冷笑,只听他慢吞吞问:“许什么愿?”

        “自然是许愿你们兄弟俩平安回来,武神保佑,你到家了,我们早些还愿,才见诚心诚意”

        “不去。”赵野一口回绝,口气厌恶。

        原婉然愣住。

        她一片好意许愿,并不期待赵野感激,但亦始料未及遭受对方赤裸裸的嫌弃,讨了老大没趣。

        方才对赵野生出的亲近之意一下烟消云散,她悄悄缩回倾向他的上身。

        赵野换过温和声口:“等大哥回来再说。你许愿我们兄弟俩平安回来,如今只我回来,大哥还在路上,愿望成真一半,我们便去还愿,武神当你许愿已应验,忘了继续保佑大哥就不好了。”

        “……嗯。”原婉然依顺应道,屁股往赵野的反向挪了挪。

        赵野所言并非无理,可她明白其中亦有推脱还愿的存心——他对许愿一事的憎恶太外露了,暪不住人。

        算了,原婉然抚摸手背忖道,大家搭伙过日子,凡事较真伤和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赵野另起话头,“你这两年,也没添新衣。”衣柜内、床栏杆上,她所有衣裳里头最新的一件,是两年前他送她的衣料裁的。

        原婉然沿用前头的依顺声调:“旧的没破。”

        “女人家,用花儿粉儿好衣衫打扮打扮,不好吗?”

        “不喜欢。”

        “也没上如意楼听戏吧?”

        “没空。”

        “大半时候都待在家里?”

        “嗯。”

        原婉然轻声细语,回话一次却比一次简短,赵野情知她心里委屈不愿多言,便一半为逗她说话,一半出于好奇,问道:“大哥那里自不必说,我也寄了军饷回家,那些钱你用到哪儿了,日子过得这般清苦?”

        “哪儿也没用,全存下。”事关银钱,是大题目,原婉然不再惜字如金。她想了想,改口道:“用了你大哥一些钱。”

        “大哥的军饷沾了蜜,你只花他的,不花我的?”

        原婉然生怕赵野一个不高兴挑刺,立刻解释:“去年大雨,刮飞了屋瓦,修缮开销大,才动用你大哥的钱。”

        “换言之,我们兄弟俩的军饷你不动,单靠田租过日子?”

        “不,大半田租我也存了下来。”

        赵野真奇了,“你得道成仙,喝西北风过活?”

        “瞎说,”原婉然微微露出笑意,“你大哥走时,家里还有余钱,我除了吃饭,没别的花费,那些钱抵了好一阵子米酱油盐的开销,后来我自个儿绣花、偶尔卖鸡挣钱,更用不上军饷、田租了。”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汉子一次嫁俩,穿衣吃饭自己全包,这算盘怎么打的?”

        “话不是这么说,”原婉然两年来反复筹算银钱用项,此时说起来便很流利:“真到必须花钱的关头,军饷田租我不会省,照样动用。我琢磨着,仗总有打完的一天,你们回家以后,得另外找营生。比方你,要是还做货郎,担子、箩筐、买货,都要本钱,存了军饷,本钱不就有了吗?再说,打仗刀枪无眼,万一你们……”她猛地顿住,把“有个闪失”及以后的话咽回肚子。

        原婉然顾虑战争厮杀无情,韩一和赵野因此少条胳膊腿缺只腿,日后谋生路子会比一般人少,她积存的本钱多,大家的后路跟着宽。

        这话却是不好对赵野说的,他虽然全须全尾回来了,可韩一生死未卜,讲了,保不齐赵野嫌她讲话难听,又不高兴。

        ——等等,这人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听她起头的话,便能闻一知十了吧。

        原婉然心里七上八下等着赵野接话,却不闻声响,黑暗中静悄悄的,空气中似有无形重物,一分重似一分,兜头压下。

        再过一会儿,赵野闷声道:“睡吧,过了这些时候,睡下也不怕存食了。”

        原婉然巴不得一声儿,上床紧贴内壁,背着赵野侧身躺下。两刻之后,她睡里呼息匀细,翻了个身。

        赵野改换躺姿,由平躺转而侧躺,面向原婉然。双眼适应了黑暗,依稀能见对过人儿秀丽的轮廓。

        他的小妻子说起拜神还愿,虽则彼时光线昏暗,他多少能想象那张俏脸虔敬的神情。

        赵野哂笑,原婉然笃信神佛,哪天得知自己曾经朝神像扔粪詈骂,不晓得要吓成什么样。

        从原婉然兄嫂待她的态度,赵野猜中她在娘家时日子艰难。

        他设想过,十五六岁小小年纪,从小苦惯了,一朝双份军饷在手,丈夫又天高皇帝远,她撒开了花用在情理之中。

        哪怕原婉然把军饷花个精光,赵野也不在乎,财物既然给了出去,管它们往哪儿去,自己要钱,再赚就有。

        他没想到原婉然守住钱积了下来,替他们兄弟俩绸缪来日。

        李大喜欢原婉然面临变故不慌张,端庄自重,要晓得她还是个持家好手,肯定更眼热。

        想到李大,赵野无声地自嘲一笑,那时他答应原婉然“不进去”,是真心话,但李大发话羡慕小狗,羡慕到能跟原婉然同睡的份上,着实膈应他,便不管不顾食了言。

        赵野讶异自己的小气,属于自己的人,明明不爱,一样连外人觊觎都不许。

        他抚上妻子的嘴唇,唇形秀气娇小,唇珠饱满,吻上去口感应该很好,可是他不愿意同任何人亲嘴。

        当然原婉然亦不愿同他亲嘴,猜出他回避亲嘴、改亲面颊刹那,那笑模样直如遇上大赦,反倒叫他不是滋味,便有了后头他作势亲嘴的那一出。

        赵野的盘算是,缓缓凑近,在两人嘴唇将触未触的刹那叫停,吓唬原婉然一番,哪承望原婉然早一步撇开脸,那样决绝。

        一度他不高兴,很快便释然——这意味原婉然待大哥一心一意。

        这个小女人心中装着大哥,对他这第二个丈夫则一样努力尽妻子的责任,两人就这样过日子倒也好。

        因为赵野提过明日回京城,翌日,原婉然起了个大早,宰了家里最肥的那只芦花鸡炖汤做菜,另外备下几道菜蔬和家里陈年酒,给赵野洗尘。

        赵野临走,吩咐原婉然别把他回来的事说出去,原婉然不明缘故,亦不追问——赵野既然不说,不论懒得说或不愿说,那她便不问,只是答应,送他出门。

        很快赵野回京快满一个月,音讯全无,原婉然的兄嫂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