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福建,对于葛明辉来说,遥远、模糊,像一个梦。但那一夜,反复地在脑子里浮现、晃动,不曾改变。
还有两天就是订婚礼。彩礼钱、新房、新车、一切就绪。葛明辉躺在床上,明明闭着眼,却好像什么都看得到。隔壁是父母的卧室,现在寂静无声。他翻来覆去,不知道第几次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来,马上就是午夜十二点。
葛明辉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翻身起床,套上衬衫和牛仔裤,抓上钱包,团了团手机充电线,胡乱塞进裤子口袋。
五月的福建,夜里的空气包含着水气,夏天的味道浓烈得不像话。葛明辉快步走出小区,跳上一辆等活儿的出租车,“火车站。”
司机察觉到这个身高180厘米、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小伙子,沉默地踩了脚油门。葛明辉没有回头。他连家门的钥匙都没带。十一年后,躺在病床上的葛明辉又一次梦到这一幕,他面无表情,手却用力地抓着医院的白床单。
逃
2006年,22岁的葛明辉留学回国。父母安排他进了一家事业单位,做管理岗。年轻、手下管着七八个人、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个月,经商的父母还给他转账一万元,作为零花。
认识葛明辉的人都知道,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买电子产品就跟买糖一样。连他自己都没弄清楚,怎么就在八个多月的时间里,花光了十一二万,这些钱都可以购买一台经济款家用轿车了。
该来的总会来。
父母既然给了他优渥的生活,他就要按照父母的要求去生活。“你不要再带那些男生回家了。”母亲严厉地发出了警告,“你该结婚了。”他习惯于在父母面前沉默,然后随心所欲。可他发现,这一次拗不过去了,“我不想结婚。”
葛明辉喜欢男人。在他出国前,母亲就察觉了这件事,“你一定要结婚,不然我和你爸的脸往哪里搁!”母亲从未如此坚决,“当初送你出国留学,你是答应了回来以后要结婚的!”
葛明辉连夜逃出来时,看着火车站上面的列车时刻表,不敢多做停留,立刻买了时间最近的票,终点是H城。
葛明辉也许早就想逃走了,不然为什么向关系最好的发小借来了身份证,还用这个身份证买了火车票。难道不是潜意识里在谋划着这一次的逃婚吗?
在候车的十几分钟里,葛明辉把钱包里的钞票又数了一遍,两千四百六十一块。2008年的葛明辉,头发乌黑浓密,脸庞上还饱满着对未知生活的无畏与憧憬。
隔日中午,葛明辉踏到这个不知名的城市的土地上时,手机还保持着关机。他胡乱在火车站买了一张手机卡。这之后直到2016年底,他才会换掉这部苹果,买了一部不到三千块钱的华为。那张福建手机卡,被葛明辉随手扔掉了。
葛明辉和将要订婚的女孩,认识不过两个月。一切都在父母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个女孩子比你小两岁,还在读大学。”
“妈,我不想害人家。”
“你怎么就害人家了?我们家的条件哪里不好?”
“妈,我喜欢男的。”
没人哭喊,没人质问,更不要提探究和劝说。只不过那几分钟里,母亲仿佛卡带的录音机一样,但旋即又恢复了播放,“你必须结婚。结婚和喜欢,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你的任务。”
二十几天后,父亲开车带葛明辉“出来转转”。父子两人破天荒的第一次单独吃饭,还喝了几两鹿茸酒。葛明辉酒量不好,跟父亲在一起又很拘谨,很快就觉得头晕。
在不知所措时,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喝多了,到旁边的酒店休息一会,醒酒以后再回家。”
葛明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忽然察觉有人解开自己的皮带,阳具被含进温暖的口腔里,有长发摩擦着自己的大腿,化妆品的香味缠缠绕绕爬进鼻孔。他一下子醒酒了,推开那个趴在自己身上忙碌的女人,提着裤子跑出房间。
那晚,父亲狠狠地揍了葛明辉,“给你治病,花钱找的,你居然逃跑。你丢不丢人、要不要脸!”葛明辉没像小时候一样号啕大哭,他咬牙忍着,疼得直哆嗦。
母亲隔着卧室的门,“这件事已经定了。你不要给我再出什么乱子。把自己的嘴管严。”过了几天又说,“你给我们家留个种,我和你爸就不管你了。”
葛明辉不知道女孩子怎么想的。他甚至怀疑,是不是父母答应给女孩一笔钱。女孩安静内向,像一支黄色的郁金香,两个人见了不过五次面,就在父母的要求下准备订婚。
葛明辉慌了,在网上疯狂地寻觅形婚对象,却没女同性恋能接受在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完成从认识到结婚的超速过程。
到头来,葛明辉还是逃了。
大哥
如果说前世今生,来到这个城市的葛明辉仿佛一无所有的婴孩。他的生活在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瞬间起,就要重新开始了。这绝对不是花钱买几件衣服那么简单的。
第一份工作是饭店的服务员,他没在乎收入,“管吃管住”四个字就是最大的吸引力。没人看他的身份证,工资都是现金结算。一个月两千块钱。
干这份工作前的一周里,在H城游荡的葛明辉每天吃一块钱四个的馒头、五角一包的榨菜,胃一直在反酸水。当意识到再也不住不起一天八十块钱的小旅店时,他真的怕了。
娇生惯养的人怎么做得了服务员的工作。不到一个星期,笨手笨脚、动不动就反胃的他被辞退了,“你不会是有什么病吧?”饭店老板说话一点不留情面。
此时已经快离开家一个月了。每天要数好几次钱。随着钱越来越少,到最后,他闭着眼睛也知道有几张纸币、几个钢镚了。
葛明辉连内裤都没有换过。他没有买新的,不敢花钱。好几次,内裤还没干,湿漉漉地贴在裆部,那种难受让葛明辉终于学会了面无表情地压抑住内心的想法了。
拉他一把的,是一夜情的大哥。当时,大哥三十岁出头,葛明辉二十岁出头。激情之后,大哥客气地说,“你也冲一冲,早点回家,免得家里人惦记。”葛明辉听话地洗了澡,却迈不出那道门。
大哥是和另一位同性恋一起租的房子,一个人一间卧室,厨房和客厅共用。看到葛明辉这么迟疑,一夜情大哥催了他几句,“等一下我的室友回来看到就不好了。”走投无路的葛明辉吐出了一句话,“我无处可去了。”
因为这句话,葛明辉最终得以留了下来,并且一住就是几个月,那位大哥一直没有收他的房租。
葛明辉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大哥。趁着两个人住在一张床上,几次想和大哥发生关系。大哥都拒绝了,“就当朋友吧!别把关系弄得那么复杂。”葛明辉也想过这个问题,只是想不明白大哥的意思。
葛明辉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他觉得约炮并不是一件多么难的事。可因为约炮而肯让无家可归的人留下来的,似乎不多见。
葛明辉也想过,也许是因为大哥和那位一起租房子的同性恋室友,在事业上都没有什么起色,一日三餐都是不超过十块钱的外卖,是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么?葛明辉不能确定,留学之前,他甚至不知道外卖是什么。现在呢,他也和大哥一样,晚餐就是一份手抓饼了事。
离家七个多月的时候,葛明辉终于找到了一份稳定的销售工作,他一口气干下去,一直干到了今天。也因此,三人换了一个有三间卧室的房子继续合租。
这一次葛明辉签了工作合同。可是,当老板要给他办三险一金的时候,葛明辉请求,“可不可以直接给我钱,不要替我交保险,这样我可以多拿到手一点。”他说的是心里话,不过只说了一半。他更担心的是,如果办了信用卡、银行卡,那么家里人就会知道他逃到了H城。如果他们追过来,该怎么办呢?
那时,还不到24岁的葛明辉面对这个世界,虽然好像有些担忧,却还是充满了希望。他甚至还没有琢磨过,为什么异性恋的生活总会比同性恋容易一些。是因为社会接纳度更高吗?也许是。
和很多人一样,葛明辉没有想明白的,或许是异性恋的生活和工作成本中,很大一部分被家人分担了。而此刻的葛明辉,所有的一切都要他亲力亲为,包括吃饭穿衣这样最基础的生活保障。
一百块钱的书
葛明辉其实偷偷往福建打了一次电话。仅一次。
打电话的对象,是他借身份证的发小。发小吃惊地问他,“你到哪里去了?”
葛明辉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我爸我妈有什么举动吗?”
“看起来一切都挺平静挺正常的。你别赌气了。要是确实不喜欢那个女孩,你可以回来和父母说清楚的。”
葛明辉在电话这端叹了口气,“你留个地址,我把身份证快递给你。”
那时,他刚刚做那份销售不到一个月,但他觉得自己已经从寒冷的生活里向着温暖的方向迈出了一步。
接下来的两年里,葛明辉做的噩梦总是从家里逃出来的那一晚。梦里,春风暗浮,花香隐约,但杀气浓重。有人在梦里追他。他拼了命地逃。
从2008年一直到2015年,葛明辉生活得像一个原始人。但和他一起合租的大哥和另一个同性恋室友并没有感觉出他的异样。葛明辉看得出来,这两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三个人只是一起生活、有个照应,偶尔做了饭菜,互相照顾着一起吃一口。之外再无其他交集。
在将近十年的时间里,葛明辉没有一张银行卡,更不要说信用卡。他也没有离开过H城,更不敢用自己的身份证买火车票或者飞机票。
实际上,一个月不到四千块的收入,在这个三线小城市里,扣除了租房和穿衣吃饭的钱,他已经无力再去构建和创造更多的生活。对葛明辉来说,旅游是极其奢侈的事。就连平时在网上买点衣服鞋子,他都要算计好久。
从小在福建长大、留学去了热带国家的葛明辉,前两年始终不习惯生活在这个寒冷的小城。一入冬就大病。两个室友帮着他买了几次饭,他才咬着牙去上班。
2015年,葛明辉垮了。工作的时候注意力不能集中,根本听不进去客户在说什么。回到家,他控制不住地流眼泪。室友听见哭声,推开他房间的门,房间里堆满了吃剩的泡面、外卖的包装纸、用过的纸巾……室友陪着葛明辉去了医院,诊断是抑郁症。
可葛明辉没钱治疗。只能开了国产的百忧解。断断续续吃了两个月。每天浑浑噩噩,头晕头疼。最后索性不管了。就这么一条命,十年前豁出去过一次,现在再豁出去一次,也没什么。
葛明辉把攒下来的钱,买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平板电脑,一个是书。每天有时间,就看搞笑综艺,或者看书。到最后,他发现,看书可以让自己安静下来。便把一本书读上十遍、二十遍。书对他来说是奢侈品。每一次买的时候都要精挑细选,拿到手第一件事是给书包上书皮。
如今回到住处。在这个只有九平米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他每一季的衣服只有两三套,天气不好的时候,葛明辉不敢洗衣服,害怕衣服不干,自己就没有可以穿的了。
葛明辉挺期盼“双十一”的。连着五年,葛明辉在这一天下单买一百块钱的书,成了他最幸福的事情。
梅尼埃
2018年的春天,葛明辉不得不考虑,自己要不要回家、回到父母的身边了。
三月末,H城忽然下了一场大雪。雪后,葛明辉莫名开始头晕。从最初的间断性眩晕,到两天之后持续的昏天暗地。葛明辉只能躺着,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更不要提上班、吃饭了。
葛明辉知道自己有高血压,他一度认为这是罪魁祸首。可连着四五天的眩晕,却没有其他的症状,让和他同住的室友也担心起来,陪他去了医院。
做了几个检查,医生吐出一个葛明辉从来没听过的病症,“梅尼埃。”医生告诉葛明辉,这是发作在耳部、原因不明、进程不明的一种疾病,会导致听力下降乃至丧失。只能用药治疗葛明辉的眩晕,控制听力的下降。
看到医生开具的通知单,上面写着住院押金一万元,葛明辉傻眼了。工作快十年,积攒的钱还不到八千元,他也没有缴纳医保。葛明辉再次被逼到了死胡同。只是这一次,比2006年那一次的夜奔,来得更加猛烈直白。那时候,葛明辉喜欢同性是父母眼中的病。现在,得了梅尼埃,是医学定义上的病。
无奈之下,葛明辉联系了一个周边城市的男人,李风。李风给葛明辉转了五千元。一周之后,李风赶到了H城。
李风是一个四岁男孩的父亲。葛明辉和李风通过网络认识后,谈了很多自己的经历,甚至还委托李风出差到福建时,替他去看一看父母家的小区,“这么多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住在那里了。”
李风说不清楚自己对葛明辉是怎样的一种感情,虽然通过网络两个人似乎确定了虚拟的恋爱关系,可当自己看到病床上的葛明辉时,脑子里冒出的却是“造化弄人”四个字。
李风只在H城呆了两天。夜晚,两个人站在病房走廊的尽头,透过窗口看着外面的一片璀璨灯光时,李风发现葛明辉的眼睛里透露出想回家的意味。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什么离开家快十三年了,家人从来没有找过你吗?”李风忍不住问道,“是家人放弃你、彻底死心了吗?这似乎并不是中国父母的通常做法。”
李风的话让葛明辉仿佛陷入一个真人秀节目一样,他从来没有想过,也许自己是一只小白鼠,他的父母正在用上帝视角审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其实只要仔细琢磨,就会发现。从葛明辉留学开始,到回国工作,再到离家出走,他的父母似乎都是不慌不忙。
是因为自己的孩子娇生惯养,所以不担心葛明辉吃不了苦、不会回头?还是说,其实父母都知道他在哪里,只是不想再去管他。毕竟家境的殷实,让葛明辉随时改变心意以后,都可以重新过上中产阶级的生活。
葛明辉见到网络男友李风来见自己,原本是充满期待的。可如今,他发现作为已婚男人的李风更加现实,考虑的更多的是如何让自己生活得更舒服,而不是让自己生活得更自由。
“你应该回家去。”李风临走前,对葛明辉说。葛明辉则小声说,“钱我会还给你的。”那时李风又替他垫付了一万元的住院费。
三只流浪狗
因为梅尼埃,葛明辉的一只耳朵彻底聋了,这让他在走路时格外小心。经常会把身体轻微侧向能听见声音的那一侧。公司的车也不能开了,他担心自己驾驶过程中会听不到喇叭声。公司老板安排他在办公室做一些细碎的工作。
2019年,35岁的葛明辉再也没有了当年置着的一口气。这十三年,他除了没结婚这一点是按照自己最初的想法来的,其余的生活真的乱了套。
当他作为一个同性恋逃离了中国家庭,舍弃了家庭能提供给他的所有支持后,发现自己宛如一只无毛的新生动物,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更遑论发展了。
这十几年的时间里,葛明辉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想办法工作,然后活下去。可积攒了十年的钱,却在一次生病住院后全部消失了。
出院后,葛明辉看着自己住处的小房间里,寥寥无几的东西,残存的温暖和气息仿佛在提醒葛明辉,自己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起点。
葛明辉频繁地用手机查看着回家的火车票。心里琢磨着,“也许就像李风说的那样,父母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境况,只是自己执拗着,不肯面对?”
正想着,自己捡回家养的三条流浪狗围着他,热情地摇着尾巴。李风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把流浪狗带回家养着,葛明辉回答,“在我看来,自己就跟这些流浪狗是一样的。这些小狗都很聪明,也很害怕自己会被再次抛弃。”
可如今,葛明辉已经动了回家的念头。这些狗又该怎么办呢?
葛明辉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力所不及。冬天很快就要来了,如果它们离开了这个地方,能温暖它们的似乎只有它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