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实话跟你说吧!我是个天生荡妇,永远也不会满足。”
路易一边不经意地摆弄着手里一大捧粉红色的郁金香,一边用某种难以察觉的,轻巧试探性语气和我聊着。
娇嫩饱满的花朵上泛着晶莹的小水珠,反射出细微诡秘的光泽来。刹那间,我蓦地想起郁金香的花语里有“优雅高贵”的一层意思,旋即感叹此场景与对话之间的奇妙反差。
那天是我第一次拜访路易那间位于马耳他著名古城姆迪娜的花店,只不过这是一次并没有邀约在先的偶遇,而此前路易在一个饭局中早已和我互相认识。
一个清闲的周日,我一时兴起而独自从所居住的斯利马区一路散步至古城姆迪娜,闲逛时路过这间古朴别致,清幽静雅的花店。豁然意识到这很有可能就是路易所经营的花店,便走进去一探究竟。赫然发现路易的身影,便与他自然亲切地交谈起来。
可我们言谈间何以突兀至此的呢?那是因为路易兴奋地聊到他的“同志邮轮”休假计划——这个邮轮会从葡萄牙的里斯本出发,环绕整个地中海一圈,最后在大加那利岛靠岸——嗯,就是三毛笔下那个“加那利”。
路易说这是他每年的重头戏,每次都和不同的伴侣,再加上邮轮上的酒池肉林,夜夜笙歌……
听起来真可谓是同志圈的“海天盛筵”!我忍不住好奇的一点却是——
“你年纪都这么大了,不会感到厌倦吗?身体吃得消?”从我们初次会面时的印象来看,我确信路易并不会被这份直接冒犯。
于是才有了他的“荡妇”回应,他用“slut”这个词,我想破脑袋也找不到更好的替换。
然而,我陡然对这马耳他老头的坦荡无畏宣言生出一份别样的欢喜。好几年后,我也有了足够的“资历”,我也不时喜欢故意用这样的言辞来试探别人的底线。
“喏,所以这种同志邮轮肯定很贵咯?年年都去,你荷包经受得住?”我亦装作轻描淡写地询问路易。
“MIELA! 你太小看我啦,请你跟我一块去都无所谓!”路易在我脸上狎昵地捏了一下。他眼睛里的诚恳让我不知所措地迟疑起来,如何作答?我了解马耳他人只要是主动邀约,必然都是认真的。
“MIELA”是马耳他语里面最常用的万能语气词,在这袖珍岛国上我已听过无数花样百出的用法,马耳他人大都通晓英语,阿拉伯语,意大利语。无论他们讲什么语言的句子加上它都毫不奇怪,反而平添几分独具本地特色的俏皮意味。
路易这话一出口,我立刻心领神会到他是个做惯了“金主”角色的西方老头。彼时的我刚来到马耳他工作,又年轻又骄傲,可不想在这小岛上的故事发展会是这样烂俗。然而下意识间,我还是不由自主地细细打量了这老头一番。
灰白稀疏的头发,不行。放纵过度的暗红酒糟鼻,不太行。厚厚的双下巴和布满浑浊的眼睛,更不行。矮小的身材加之圆鼓鼓的啤酒肚,绝对不行!
诚然我深知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的相貌,但也完全不敢想象会为了这点物质的诱惑来作如此交换。年轻就是资本。
“谢谢好意啦!我才刚开始工作不久,不可能会有这么长的假期,MIELA!”随即转移了话题。
路易识趣地邀我去楼上参观。原来这栋中世纪古韵小楼是他继承的遗产,花店也是从祖父那一带便开始经营了。二楼是他大半生光阴的栖身之所,处处透着浓烈艳丽的,饱和度极高的色彩装饰,恍惚间宛如闯入了阿莫多瓦的电影布景。
末了,我们到附近一家小巧精致咖啡馆喝了杯意式浓缩,总归是以一场友好的畅谈结束这次会面。
2
不久,路易联络我帮忙招待一位来自挪威的沙发客,因为他答应别人在先,又临时有约不方便。恰好想到我一个人住,也在沙发客网站上相当活跃。我欣然应予,由此认识了克莉丝蒂娜。
克莉丝和我一见如故,也许我暂居的公寓实在太过舒适便利,正好我有富余的,也无所负担的居住条件,也相当喜欢她这个相当愉悦的聊天对象。不知不觉中我们像亲密合拍的室友似的,一起生活了三周有余。
其间,路易邀我和克莉丝去姆迪娜参观《权力的游戏》取景地,他负责全程作陪向导。
得知我竟能免费接待一个陌生人这么久,路易倍感惊讶:
“沙发客啊,MIELA,我最多接待两三天,大部分都是男孩子,你懂的,MIELA!”
游览的中途,路易忽然不经意地给我俩看一张乖巧可爱的亚裔面孔的小男孩的照片,神情热烈地说起他准备收养这个菲律宾小男孩。
“大半生就这么一个人浪荡过来了,不可能有后代了,MIELA!到了晚年还是想有个陪伴啊,等我走后也算有个继承人。”
顿时,我心里升腾出一阵悲哀,再不能清楚的体会到——
大部分男子的欲望不像女性,到了一定的年纪便会断崖式减弱。无所谓你是弯是直,到了年老时依旧会持续旺盛。可是,若晚年时没有伴侣,没有子女的那种身心交加的凄凉寂寞光景,谁能承受?
无论曾拥有过多么耐看的外貌身体,真的到了最后,你的身体也会衰老到再没有人真心愿意去直视欣赏,触碰抚摸的程度。但你依然会渴求年轻的肉体,我会不会最终也会和路易一样?
至少路易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充当“金主”的角色,继续供养年轻的男孩作伴,我呢?不可避免地到了年老时,能拥有这样的幸运吗?
那天结束时,路易始终觉得他在引荐沙发客这个事上我给我添了麻烦,盛情难却地送了我一个精美的花瓶当作礼物。
“这是姆迪娜独有的,一种特殊玻璃吹塑工艺制作的,等你以后回国的时候一定带回去当作纪念吧!”
花瓶通体深蓝,那种蓝色不易形容,近似于地中海最深沉的蓝,周身却缠绕着如午夜月光一样白净透亮的花纹。令人联想勾勒出一幅绝美的画面:一杯洁白的牛乳被涓涓柔缓地被倾倒入地中海核心处,那白色在最深蓝处释放渲染开来……凝结固化,便是这花瓶的色调。
纵然这花瓶美到如此炫目迷人,于我而言,最中意还是实用的礼物。即便推辞不过地收下它后,也就随意放到了公寓的寂静角落累积灰尘。等我几个月后再度回想起它时,早已被某个看走眼的沙发客偷偷带去了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这才顺便问起这个花瓶价值——竟得知至少要花费300欧才能买到!霎时间我痛惜万分……
最终我离开马耳他时,潇潇洒洒地没有带走任何特色纪念品,满心坚信我还会再回去。一晃这么多年,就连重游故地也再未能成行过。
3
那次从姆迪娜回去斯利马的路上,克莉丝却出乎意料的抛出了一个我全然没想到过的问题:
“你认为路易收养这个菲律宾小男孩会不会别有目的?你知道菲律宾的儿童剥削现状有多么猖獗吗?”
克莉丝的疑虑让我细思极恐,不敢多想。我宁愿相信路易只是一个寂寞的,需要陪伴的老头。
“我认为不太可能,路易只是年纪大了吧,想有个后人。往好的方面想,他也可以给这小孩提供更好的教育和生活嘛!”
半年后,我已回到北京,路易来信说起那次收养并未成功,并询问我能否在中国帮忙介绍这样的渠道资源,仍然想要收养个小男孩。
我不禁哑然,不再回复他任何消息,决定从此断了联络。
在克莉丝飞回挪威的前夜请我到一家同志酒吧豪饮,事实上,我一到这样的场合便浑身不自在,偏偏是经由她的撺掇怂恿,才让我认识了保加利亚人——马科。
“那个大高个儿一个晚上都在盯着你看!正是你喜欢的型啊,快去跟他打个招呼,我保证他喜欢你这款!”
他和我同龄,身形瘦削,近两米高,脸上具有东欧男子的该有的一切特征:金头发,蓝眼睛,高鼻梁,薄嘴唇……啧啧啧,体味浓,欲望强!若是我把路易和他作个不恰当且不厚道的比喻——棕熊和长颈鹿。
马科的父母常年在马耳他工作,借此担保他过来定居,但马科找不到正式的职业,只能偶尔做些模特之类的零工。他们也不可能接受他是同志的事实,马科如是说——
“如果我父母知道我是同志,一定会亲手杀了我的!”
很快,我和马科发展得比朋友更进一步,但又算不上真正所谓的情侣关系。若非要为此安上一个名头,我只能矫情借用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的“性友谊”来定论,只不过马科才是掌控者的角色。
他在我的公寓里来去自如,每次来都会带上一瓶红酒,我们做饭,抽烟,喝酒,拥抱,聊天。但他从来不会留下过夜。
回首检视这段关系时,我其实从未真正享受过与马科之间的爱。我迷恋的只不过是他新奇好看的皮囊而已。他就像路易送给我的那个花瓶一样——中看不中用。
路易在邮轮度假计划之前的周末想带我坐他的游艇去戈佐岛参观马耳他最富盛名的自然景点——天蓝之窗。
我当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可又害怕陷入尴尬被动的处境。于是在征得路易的首肯后,顺带叫上了马科一起。
无非是一个平常的休闲周末。回来后,路易却意想不到地给了我一个郑重其事的电话:
“想必我得事先跟你说一声,MIELA…我想请马科陪我一起去邮轮度假,你会介意吗?”
如此狗血的戏剧性桥段头一回发生在我身上!让我当下的内心瞬间崩塌,彷佛一个诡谲的预……一年后,就连天蓝之窗也塌了!
想想也罢,同志这种欲望凶猛的第三性动物不就是这样的本色吗?我不也是因为这样肤浅的本性才喜欢马科的嘛!
“当然不会!他又不是我男朋友,他要是想去就随便你呗,MIELA !”毕竟路易依旧是坦荡的。而我,根本也没有资格去愤慨或介怀。
可笑之处在于,在我知晓马科答应此行后,他却一直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我实在没忍住,暗戳戳地问他:
“你觉得路易人怎么样啊?你别小看他,他可是很有钱的小老头哦!你知道,就算你想和别人一起,告诉我一声就行!”
“怎么可能!我不需要!” 马科斩钉截铁地回应道。
我只好继续忍耐,不去戳穿他拙劣的表演。一直到他和路易去往同志邮轮的那天,我给他发了这么一条短信——
“等你和路易回来以后,千万不要再联系我了,遥祝你们玩的开心!”
好吧,看在路易那个贵重的礼物份上,我也礼尚往来地回赠他一个“花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