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同志”圈里过去流行“绞人”的说法。在四川话中,“绞”含有缠绕或结合之意,如果说一个“同志”正在“绞人”,那便意味着这个人想要和某人纠缠在一起,即一方想要与对方建立一段长期的情感关系。“绞人”这个词在本土语境中具有某种特定内涵,一般不会用来形容异性之间恋爱或婚姻等正式关系,而是用于概括那些受到社会质疑的情感联系,如婚外恋。成都的“同志”圈内惯用“绞人”一词来表述两人之间的“同志”关系,或多或少带有负面意义。可见,“同志”关系的最初意义,就是对正常的异性恋家庭的破坏(魏伟,2007)。
过去,“同志”关系只能以临时或不正式关系的状态存在,多数表现为婚外情或是性放纵。正如用“绞人”来描述“同志”关系所表明的那样,鉴于这段关系会给当事人双方带来的社会后果,早期的“同志”圈内并不鼓励追求长期稳定的情感关系。在20世纪80年代末,李银河(1998)对男同性恋的实证研究发现,在所有的“同志”关系中,具有感情基础的比例非常低,那些在社交和性方面积极活跃的男同性恋者更是如此。同时,“同志”关系也无法长久维系。虽然其研究提到“同志”关系持续时间从几个月到五年不等,但平均只有二到三年左右。最后,那些一小部分“同志”决定反抗传统婚姻和家庭观念,即使是身边的“同志”朋友都很少会给予支持和鼓励(Geyer,2003)。
“城市猎人”(网名)从来没有和其他男性发展过一段正式的感情,正如他的网名,他是一个在欲望都市中寻求性爱的猎手。“城市猎人”在成都蓬勃发展的房地产行业拥有一个高薪职位。当研究者在2005年秋天采访他的时候,他和妻子已经结婚三年并正准备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早在上初中的时候,“城市猎人”就意识到同性对自己的吸引。工作后不久,他就在一家公共浴室里有了第一次同性性关系,此后便开始了频繁的“同志”性爱生活。与其他已经结婚的“同志”不同,“城市猎人”并没有抱怨是社会将他推入了异性恋婚姻,他反而认为与一个女人结婚就是他自己想要的。“城市猎人”对自己的妻子也曾感到愧疚,这种感觉日益强烈,以至于他一度想要去看心理医生。直到被一个在网上认识的年长的已婚“同志”“点醒”,他才找到了心灵的平静。
他告诉我不用去看医生。他可以解决我的问题。试试看这么想:为什么不把同性之爱当作是你自己的一种兴趣爱好?有些男人喜欢打麻将,有些男人喜欢去玩“小姐”,我们则是喜欢玩男人。不管一个男人多喜欢打麻将或是多么喜欢玩“小姐”,这些“爱好”都不该影响到他的婚姻和家庭。对我们来说也是如此。我们可以到处去玩,不过要知道这只是一个爱好,必须和我们的婚姻是分开的。
服用了这剂“处方”之后,在过去五年中,“城市猎人”在异性恋婚姻生活和秘密“同志”生活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潘绥铭(2004)指出,婚姻和性的分离是当代中国性革命的一个主要方面,它为人们提供了更多寻求婚外性关系和非常规性关系的自由。不过,这一观点并不一定能够促进独立的“同志”身份认同的确立,更不用说正式的“同志”关系了。婚姻和性的分离,事实上为中国的“同志”们同时享受制度内异性恋婚姻和婚外同性性关系创造了更大的空间。因此,许多中国的“同志”依然会选择异性恋婚姻。
在中国的传统社会中,同性恋和异性恋婚姻曾经是相互兼容的(Chou,2000)。同性恋往往与其他所有的婚外性关系一样,被看作是一种个人的性嗜好或者自我放纵。这些性关系多少会被人诟病,因为人们无法像在传统婚姻中那样合法生育后代(Dikotter,1995)。如果继承家族血脉的责任得以完成,那么婚姻生活和婚外同性关系就能共存而不相矛盾。然而,异性恋婚姻与同性恋婚外关系能够共存,只可能发生在女人的需求遭到忽略的情况下。中国传统的男权社会,没有人真正关心女人的感受及其权利。“龙哥”的双重生活就是这一历史传统的现代版本。
拥有棕色肌肤和健壮身材的“龙哥”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以公众的眼光来看,他拥有一个成功男士所拥有的一切:一份当地电视台的好工作,一个盈利可观的自有公司,以及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而让“龙哥”变得更加成功的则是一段异性婚姻之外的关系,他与33岁的男友维系了5年的“同志”关系,当然,这一切必须躲开公众眼睛。“龙哥”讲述了如何经营着自己的家庭的。
我家庭中的三名成员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地方。我的妻子在东部沿海地区开办着自己的公司,儿子远在英国求学,而我则在成都生活。人们可能会觉得我们是一个破裂的家庭。他们不明白,其实我们都在努力实现自我。我认为我们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家庭。
这种生活状态使“龙哥”拥有更多时间和男友在他家附近的公寓中相处。他们一起购买了这套房子,不过房子是登记在男友的名下。虽然“龙哥”和男友在“同志”圈内出双入对,但他们从来不会在他们居住的地方一起出现。“龙哥”说,“当两个人坠入爱河时,他们不需要手拉手或是勾肩搭背,还有很多方式能够表达彼此之间的爱。”“龙哥”没有把离婚作为一种选择。
在社会中生存,一个男人需要担负许多责任——作为丈夫的责任,儿子的责任,父亲的责任,我怎么能只承担一种责任而放弃其他的责任?况且,在我们决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已完全了解彼此的处境。
为了应对现实中的双重生活,龙哥不得不创造了一套自己的“欢乐家庭”、“公开亲密行为”和“男人的责任”的说辞,以此来为自己的选择进行解释和辩护。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同性恋关系大多发生于身处不同等级和权力的社会阶层之间。正如周华山(Chou,2000:30)所指出的那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中国的历史中,同性恋最为显著的特征不是对于同性恋的厌恶或是同性恋本身,而是阶级主义、性别主义和年龄主义,而这些也渗透并构建了“同志”关系和主流文化。”如果当代主流社会重新认可了包养“二奶”的行为,那么是否意味着在“同志”世界中,只要“同志”为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提供物质和精神的支持,即便他们在婚姻关系外维持另外一段关系,也不会遭到过度怀疑?“龙哥”是一位知名的媒体人,还拥有一家成功的公司,而比他年轻十多岁的男友则在一家小公司工作。虽然很难说他们的关系更多体现的是传统中国社会中权力差异的形态,还是现代西方平等主义的形态,但在“龙哥”和他的男友身上确实存在着明显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实力的差异。
在度过了五年异性恋婚姻与秘密“同志”关系彼此平衡的生活之后,最近“城市猎人”忽然丧失了这种游刃有余的平衡状态。
四月的一天,我在网上和一个“同志”聊天。我喝多了。摄像头开着,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彼此。我无缘无故地哭了,他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想爱上一个人,去谈一场真正的、深刻的恋爱。没有爱,我们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最近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开始疑惑,我以前做的是否正确。
上次我和一群朋友聊天,话题是关于在我们死的那一天我们问自己,我们这一辈子到底在做什么。我的回答是,我用尽整个一生让自己过得不开心。
按照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爱和性总是排在婚姻之后,“举案齐眉”是一种受到普遍推崇的婚姻关系模式。“五四”以来,这种婚姻关系不断遭到源自西方的浪漫情爱观的冲击。改革开放以来,婚姻、爱和性三者的关系经历了更加剧烈的转变。1980年颁布施行的新《婚姻法》,让“无爱”成为了合法的离婚理由,爱将婚姻赶下了它原有的神圣地位,无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进入21世纪后,性取代爱成为新的决定婚姻质量的主导因素,无性婚姻变成了有问题的婚姻形态。另外,随着性意识的觉醒和性自主的崛起,女性与男性相比,在推动当代中国性革命的运动中扮演着更为重要的角色(潘绥铭,2004;Farrer,2002)。以牺牲女性性欲为代价的异性恋婚姻与同性恋并存的情况不再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1。被双重生活折磨得筋疲力竭的“龙哥”就告诫新一代的“同志”不要选择结婚。
当周围的人向你施压要你结婚时,你可以问他们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异性恋男性不得不和一个“同志”每天一起吃饭、睡觉、生活,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城市猎人”最近遭遇的婚姻问题,也是社会期望的家庭内部的性、爱和婚姻关系发生改变的必然结果。他在访谈中告诉我,自己希望可以真正投入地爱一次。然而,从一开始就,“城市猎人”就把自己和其他“同志”的关系只是定位在匿名为性接触,没有真正地去付出感情,关心的都是“人家鸡鸡大不大,肌肉发达不发达”。他自己也知道,单纯对性的追逐是不可能建立持久关系的,所有持久关系都必须建立在生活的基础之上,觉得自己很难走出现有关系的模式。
在今天的中国,与异性结婚可能仍是许多“同志”的首选,是什么社会因素让“同志”做出这样的抉择?除了在以家庭为中心的文化中,中国“同志”要面对来自于家庭的传宗接代的压力(李银河,1998;Chou,2000;Geyer,2003)之外,笔者认为,由新近发生的性革命和暗流涌动的中国“一夫多妻”的老旧传统的互动所创造的新社会环境是影响“同志”婚姻选择的另一个重要因素。不过,依然存在一些对立的力量能够让“同志”不去选择异性婚姻。除了女性的性意识的觉醒,同性恋者可以选择重新规划他们情感生活的亲密关系,这已成为推动“同志”远离异性婚姻的决定性力量。
峰峰和女友已经同居9年了,他们同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均不到30岁,他们一起已经买了两套房子。然而,物质上的富足并没有给峰峰带来快乐的生活。这些年来,他一直背着女友在外与陌生男人发生性关系。峰峰一直吹嘘自己成功的双重生活,不过这种生活也对他的精神造成了巨大的负担。
我从来不会透露自己的名字、手机号码和工作地址给和我在一起的“同志”。我在圈子里也没有朋友。大部分的一夜情都非常糟糕,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继续寻找……每次我退出系统都会把电脑里的所有东西删除掉,包括Windows里的备用文件。我的女友在这些年里没有发现任何线索。我背着其他人看了《蓝宇》和《东宫西宫》1,不过当我的朋友和同事讨论这些电影的时候,我假装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我无法想象:如果大家知道了我的秘密之后会发生什么。我经常会做那样的噩梦。
大部分时间我都很正常,但是当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时候,我做过一些疯狂的举动。(可以举一些例子吗?)有一天,外面的雨下得很大,我感到非常压抑,所以我就开车到处瞎逛,希望在马路上能找到一个男的。我什么都没找到,除了吓跑了一对在他们自己的车子里做爱的异性恋情侣。我甚至还凌晨两点开车去另一个城市见一个陌生网友。还有一次,我偷偷溜进一家“同志”桑拿浴室,里面一片漆黑。后来我才发现它关门了。
笔者和峰峰喝过好几次咖啡,他给笔者打电话总是隐藏他的来电号码。尽管喜欢分享自己的故事,不过峰峰不希望自己的访谈被录音。对于和陌生人发生关系感到厌烦的峰峰想要找一个男人发展一段稳定的感情。他告诉笔者,如果他找到了那个“对的人”,他会对他的女友“出柜”并且开始“同志”生活。然而,拥有女友的现状和他的“小心翼翼”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他在“同志”圈里找到“真爱”的可能性。
不同于仍然在异性恋婚姻和完全的“同志”生活方式之间徘徊的峰峰,劲雄一直坚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一直都是和“同志”伴侣一起生活。他现在伴侣是Michael,在一起已经5年了。对于“同志”选择结婚,劲雄讲述了过去的十年间他所目睹的“同志”圈里发生的变化。
看着身边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的步入婚姻是一件让人感到悲哀的事情。结婚在十年之前是绝大多数“同志”的唯一选择。然而,从那以后,越来越多的“同志”选择不结婚,而是和他们的男性伴侣保持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