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门上的一些站名会让人有点错乱。比如「金台夕照」会产生「出了地洞就会被斜阳晃出眼泪」的感觉,而「呼家楼」则像个戏台,上面有武生伴着锣鼓满场飞转。
在冷光照耀的地洞里,时间是站台边广告屏幕下角的「距下一班地铁3分钟」,空间则是向前一格格点亮的小红点。而脚下的地铁没有经纬,是红点闪烁之间,寄生于速度的一个异度空间。
那位男子从呼家楼上车,即使地铁车厢无情的灯光,也没有减灭他的几分英武。大眼睛,高鼻子,棱角分明的脸盘。即使已经失去了青春时那种锐气的紧致,他的轮廓还在。略微松懈了的边缘,更多了分成熟的诱惑力。像是洗过几次的衬衫,稍稍失去了挺拔,但是熨贴——对身体基于了解的一种迎合。
「穿着安*玛的T恤,应该是刚运动完。这个岁数还保持得这么好,说不定……」我这么想着,把目光转向别处。人头攒动的公共交通都像是鸡笼子,人和人之间物理距离近到「毫无尊严」,只好争先恐后摆出冷漠脸来自证清白,抢在别人拒绝前拒绝别人。
因此当他的身子挨到我手臂的时候,我不觉得有什么异样。想从地铁上的肢体接触发现「暧昧」的端倪其实是一件颇费思量的事情。毕竟挤成一堆的,基本上更像是肉而不是肉身。更何况,从外貌来说,我也是个满脸胡子的成年男性,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他的身体随着地铁有点摇晃,于是我的手臂被动地感受到了他胸肌的质感。他的皮肤和棉质衣料细密的摩擦像是一路细密的火星,传导到我胳膊的汗毛上。
「金台路,到了。」
地铁又开了,人们再次晃了起来,这次我不光触碰到他的胸肌,还有下方一点点的肚子,撒娇般地在我的胳膊上摩擦着。有点像我家以前养过的一只猫,会在我上网的时候靠在我的小臂上。他上半身似有似无地贴着我,不太刻意。
虽然人上人下,但他一直站在我旁边的位置。而且,地铁其实并不是那么颠簸的。
事情若发生得太合人意,往往有种阴谋感,尤其对我这个大概从不幸运的人。也许是他恰巧懒得换位置,也许他刚好站位巧合,才会让我感受到一丝的暧昧。说不定是我自己心猿意马,把别人的无意识行为会错意。
我轻轻地把手从裤袋里取了出来,假装看了看手机。用余光扫了一下,他似乎真的有在关注着我的一举一动。
「十里堡,到了。」
身边的人换了一波,而他与我,似乎依旧默契地紧挨着,有点人海结伴的样子。我的一只手自然下垂,和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像是在聊天。
读童话长大的人,或许早晚会经历一个梦醒时分:发现爱情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计算比较之后的趋利避害。望着爱人的一点殷勤,心知肚明他能给的爱总共也就这么多。这只是在一个理性的世界里,一个普通人能得到的正常份额而已。明白爱不是无条件,大概是心理断奶的开始。
但是内心深处还是会有所神往。希望被光芒照进地洞,被勇士从平庸里拯救,被激情裹挟,被无所保留地热爱。
比如像是,在拥挤的地铁上被长得不错的陌生人肆无忌惮地当众宠溺。
照理我可能应该转过头去目光对视一下,表现出我的接受和鼓励。可是微笑颔首太滑稽,严肃对视又太像警告。同为欲望客体,盘中的鱼若突然开口劝你多吃点,会很恐怖。
我只好盯着前方的地铁线路图。「青年路」下方的红点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像是雀跃着要登台的孩童。我该下车了。
其实没有思索的时间。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对着前方响起,「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
这是他听到我唯一的一句话了。
他的身体明显往后弹了一下。
门开时,我和其他人一起像竹篓子里的鱼一样被倒了出来。地铁站台门随后关上,屏幕上写着「距下一班:6分钟」。似乎刚才只是在地铁里,在连成虚线的红点间做了个梦。
小时候看三毛的书,她对示爱的男人说「感谢你给了一个女人最大的鼓励」,真切而浪漫。也许应该和他要个电话,约杯咖啡什么的,感谢他的出现。
我努力搜索着记忆,他长什么样子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