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最火」来形容这家酒吧或许标题党,但并无不妥,毕竟它是全南京唯一的一家拉拉酒吧。
酒吧老板老毛清楚地记得对话前一晚来的客人。那是一个礼拜二,一共来了四个人,都是拉拉(女同群体的昵称),两两组队,先进来的那桌略微年长一些。
「毛姐你先过来跟我们聊聊。」两个女人都属马,一个六六年,一个七八年。老毛给她们倒了两杯白开水、一盘瓜子,听她们抱怨跟母亲的关系,招呼她们在午夜之前离开了酒吧。而除了坐在窗边欣赏了一会儿灯光勾勒出的南京夜景,还在舞台上唱了两首歌之外,那对年轻些的客人也没什么区别,也是两杯白开水、一盘瓜子,在十二点前离开。
说是客人,但老毛当晚的流水实际为零,还搭进去了不少开支。
「我不能强迫客人消费,我不好意思的。」老毛对淡蓝说。在这家名叫「米兰」的酒吧,这样的情况并不鲜见。十二点,老毛预计不会有新的客人再光临。熄灯,关门,回家。
01.
开一家拉拉酒吧,完全就是「命运使然」
老毛是这间酒吧里为数不多,甚至是唯一的男性。也许是以前电台主持人工作的职业影响,他看上去神采飞扬,说话中气十足,给我们的第一印象是有精气神。
对话过程中,他试图让我们喊他「毛哥」,但说着说着又有些心虚。「毛姐」「毛妈」是大多数顾客对他的称呼,甚至还有年轻人调侃他作「毛奶奶」。
十一年来,老毛都和米兰酒吧交织与共,那些在大楼里长久陪伴酒吧的商铺也见证了各自老板的人生成长。这两年,培训机构里的年轻爸爸和皮肤护理中心的年轻妈妈有时会抱着孩子来看望老毛,叫他「爷爷」。
「父亲、子女、兄弟、姊妺等称呼,并不是单纯的荣誉称号,而是代表着完全确定的、异常郑重的相互义务。」1884年,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如是写道。而在一个多世纪后的另外一个大陆,这些义务被同时放置在56岁的老毛身上,他欣然接受。
实际上,「米兰」并不算是一个为大多数人所熟知的名字。熟悉这里的人喜欢把它称作「27」,不仅代表着酒吧坐落于南京新街口国贸中心27层,也意味着一种密语、一段暗号——这是一家以拉拉为主要服务对象的酒吧。
酒吧老板老毛小时候就发现了自己对于男性的特殊好感。
老毛的原生家庭崇尚传统的教育理念,对「棍棒底下出孝子」深信不疑,也希望将子女的控制权和话语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母亲是北京人,说话强势、直接,有着典型的北京大妞个性。在家庭关系中,夫妻之间的冲突也屡见不鲜。
这两年,老毛逐渐意识到了原生家庭在自己身上留下的印记,试图与母亲沟通。
但母亲不以为意,「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保护你?」
由于社会原因,父母不得不囿于工作和斗争。老毛表示理解,但他心里还是有另一种声音:如果不能保护自己的孩子,那生下来干嘛呢?
从小到大,老毛也一直目睹着环境的变迁。从繁华的上海、北京,再随父母搬迁到山西农村,他很少感受到扎根于某片土地上的安定感。
寻找安定感,就成了老毛在成长过程中的母题。
「我觉得男人更能带给我安全感。」空白在叔叔们(父母的同事)的亲密举动中得以填补。下放农村的叔叔们同样有着背井离乡的背景,他们将对家乡、子女的思念投射到了同事家的孩子身上。他们会骑车带老毛去县城赶集,也会亲一亲,抱一抱,表示关爱。老毛内心的悸动开始萌芽。
2010年对老毛来说是一个拐点,在此之前,同志圈里都叫他「毛毛」。
那年1月6日春节前夕,老毛接下了朋友急着转让的酒吧。一开始只是张罗着帮朋友寻找「接盘侠」,但因为过程不太顺利,加之自己之前的公司也出了些状况,老毛决定亲自上阵。
这间酒吧有着鲜红的皮革沙发、五颜六色的氛围灯光、高低错落的吧台吧椅,与当年其他最时兴的酒吧别无二致。
那一年,『杜拉拉升职记』完成了影视化创作,电影和电视剧先后上映。杜拉拉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职员,经过不懈努力,成长为一个企业高管。老毛欣赏其中的奋斗精神,也担心自己已不再年轻,便给自己起了个「毛拉拉」的花名。
「结果呢,没想到自己就开了家『拉拉』酒吧。这是命运使然。」接手不久后,老毛发现从员工到顾客都跟普通女孩有些不一样,她们之间有种无需挑明的默契。细细观察与了解之下,老毛才知道这里已经成为了南京拉拉们自发性的据点。
也许是因为同属性少数社群的共情,也许是因为老毛家长式的性格,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来自各个年龄段女性的信任,负责倾听她们在情感、家庭,乃至人生上的困惑。
张男是在几年前来到米兰酒吧的。当时她大概十八九岁,因为失学流落到南京,希望老毛收留她做服务员。上了一段时间班之后,张男喜欢上了一个女生,打算辞工去追寻她心中的爱恋。
临走前,她向老毛借钱。「其实她刚来的时候就有传言说她喜欢跟人借钱」,但老毛还是没多想,把一千块钱借给了她。
张男一走就是三年,没跟老毛联系。去年年中,她又走进了米兰酒吧,希望老毛再帮帮忙,给她一个容身之地。
情节似曾相识。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老毛会在每周五、六晚上请来钢管舞演员驻场表演。几个月之后,张男喜欢上了其中一个演员,并展开了追求,请她喝酒。之后,张男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卖电子烟有利可图,便再次向老毛请辞。
于是,她带着老毛给她的三百块钱,和追到手的新女朋友,再次离开了这个「临时收容所」,留下钢管舞表演的职位空缺。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老毛还对张男第一次来酒吧的样子记忆犹新,「她个子矮嘛,剪个短发,就像个小男孩儿似的,性格也又很多可爱的部分。」当时,老毛给她提了几条人生建议——找个稳定的工作、学一门手艺、做人要真诚——把自己关于父爱和母爱的情怀,倾注到张男身上。
就像很多父母总说「那毕竟是我的孩子」一样,老毛面对张男,以及其他孩子的倔强、叛逆或背叛,都选择不去计较。张男从小跟奶奶长大,跟父亲的关系不太好。老毛认为这种在成长期遭受的伤害,再加上缺乏良好的教育,让她「对事物的理解有局限性」。
虽然无法从心理学的角度深入分析,但老毛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典型的案例。或许家庭带给他的影响到今天仍未消弭,「因为一个人有再大的能量,还是需要亲情的呵护和理解」。
02.
「为人民服务」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代英雄形象成为了当时影视创作和美学表达的主要题材。从小,老毛就对这种气冲霄汉的血性充满了向往。他崇拜『英雄儿女』里的王成、『奇袭白虎团』里的志愿军,以及雷锋,从他们的精神气概中感受到了壮美的男性力量。
「有种回到零几年电视剧里的感觉。」在点评软件上,有顾客这样写下对于米兰酒吧的观感。开业11年,酒吧的客人来了又走,获客传播媒介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酒吧还是一如往常,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革。复古和情怀反倒成为了一种标签。
老毛也毫不讳言自己身上的时代烙印。他对自己的年纪有着清醒的认知,总是把「为人民服务」挂在嘴边,甚至说这「沁入了自己的血液」。
来自时代的惯性和身份的特殊性,共同支配着老毛的一体两面。
一方面,放在今天的社会语境下,老毛对一些传统观念有着自我的执着。有一次,他在医院目睹了一个医生因为没有获得自己应有的职称而「泼妇骂街」的过程。老毛觉得,这样的方式「不够男子汉」。
对他人的评判不会直接落实为行动,但老毛会规训自己。从自我意识觉醒开始,他就有意隐藏自己「同志化」的小情绪和小动作。尽管如今社会环境有了大幅度的变化,已经有男性穿着裙子走上街头,老毛还是「会控制自己,不想让自己变成那样的人」。
另外,老毛也不太喜欢混GAY圈,他觉得圈子里出现了「道德滑坡」,没法获得他和社会的尊重,他说,「我觉得无论性取向是什么,都需要把自己做得更优秀一点,不要给社会带来一些麻烦。」
对待酒吧里的「孩子」们,老毛也希望她们能更轻松地融入主流社会。他劝过张男不能在穿着打扮上太特立独行、标新立异,「我会说她纹身太多,女孩子啊,就算是个T,也不能弄很多纹身。」
另一方面,老毛却走在了时代的前面。从小,老毛内心就「比较清高」。小学时,他的学习成绩优秀,让他觉得自己和其他同学与众不同;长大之后,即使有人因为性取向问题在背后讥讽他为「兔子」,他也毫不理会,这让他又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比别人强。老毛有着自我的骄傲。
今年3月,1999年出生的佳佳走进了米兰酒吧,她希望自己对于性取向的疑惑能得到解答。
面对如佳佳一般年轻的客人,老毛的教育方式又展现了自己作为群体一份子的同理心。他不想为她们定性,而是想让她们自己去思考。老毛希望她们去尝试,「情感上、心理上,你认为你跟谁谈舒服,那你就去谈。如果不舒服,你也要自己反思,你得到的是什么?你还要不要开启同样的感情生活?」
就在许多新与旧、个人与集体的混杂碰撞中,老毛找到了与社会、与拉拉们,乃至与自己的相处方式。
但在和谐的乐章中,冲突也意味着会带来插曲。21世纪初,怀着「为人民服务」的理想,老毛加入了艾滋病防治工作组。当时,五个人的小团队租了个小房间,以电话的方式进行艾滋病防治的方案宣传。南京的夏天发散出炽热的温度,房间里没有空调,五人小组不仅要忍受气温的考验,还得「像做贼一样的」,担心其他人发现自己的据点。
2005年,随着某国际基金会与我国合作开展艾滋病检测防治项目,更多社会组织关注到了艾滋病相关议题,他们也注意到了老毛所在的工作组。于是,老毛这些人被更大的组织收编,协同完成数据收集、报告分析、项目宣传等工作。但老毛逐渐发现,即使努力变得「优秀」,努力「为人民服务」,同志身份依然成为了被社会接纳的一道坎。
在目睹了同事在努力完成工作任务后,依然被「不当朋友」、被冷漠对待后,老毛选择了离开,他对淡蓝说,「得不到你内心的尊重,那我何必跟你合作?我的底线是自尊、自爱、自强。」
03.
老毛的经营困境
老毛不是没想过要升级酒吧的装修。他算了一笔账,170多平方米的店,里里外外要70万,再比较因新冠疫情影响而大幅缩水的收入,实在显得难以承受。毕竟,因流水减少,酒吧已经砍掉了肚皮舞表演,钢管舞表演也由每周三天改为只在周末举行。
虽然从来没搞过店庆、周年庆,但见证着南京拉拉交友场所分别开业、倒闭,也足以说明米兰酒吧的地位。
现在,「27」是南京唯一的拉拉酒吧,吸引着像佳佳一样的女孩来厘清自己的困惑,找寻社群的认同感。这里的消费水平不高,酒只按瓶卖,贵的60几块,便宜的只要20多,从大学生到成熟女性都能找到自己的安身之地。
酒吧鼎盛的那几年,老毛热衷于组织各种活动,现在说起来他还充满热忱。他带领拉拉们走进无锡、走进扬州,跟当地的女同群体联谊,还拉了火红的横幅。他模仿电视台的模式,在自己的酒吧举办「青歌赛」和「非诚勿扰」,给客人们提供展示才艺的平台,也帮助她们寻找情感上的慰藉。
听闻米兰酒吧可能会在明年3月正式结业的消息,一些以前的顾客找到老毛,跟他表达自己的不舍。「我就说,那你们多来呀,别几个月才来一次,又去其他地方了。」老毛说。
不到一年后,老毛与米兰酒吧的合同即将到期。他其实还对酒吧有着许多畅想。他希望能为拉拉们打造一个能够进行思想交流的场所,也希望这里成为一个综合性的小社区,可以教授她们插花、茶艺等各种生存技能,可以解决租房等实际生活问题,也可以引领她们表达社群相关议题。
阻止老毛继续干下去的不只是经济方面的考量,也是因为他开始怀疑男性在女同群体中的作用。
2013年,老毛依靠自己的人情,邀请来自北京的心理学老师来给拉拉们做分享,希望让她们受到更专业的帮助。但到了分享时间,台下只有一位客人。尴尬之余,老毛也在想,是不是一个来自拉拉群体本身的女性来做这件事,效果会不一样。
有些民间组织对于老毛的男性身份也保持警惕。
西祠胡同的「拉拉圆缘结」曾经是南京本地最著名的女同交友板块。有一次,在得知这个交友板块希望举办一次线下聚会后,老毛毫不犹豫地希望让自己的酒吧成为服务姑娘们的场地。
他在论坛发帖,还制作了海报和易拉宝,却遭到了活动组织者的质疑:这样的活动为什么要与商业场所「勾结」在一起?
老毛不服气,他认为这样的质疑本质上是源自性别的不同,「我开的是南京唯一的拉拉酒吧,拉拉为什么不能过来办活动?」
到现在,偶尔有00后的客人来酒吧,还是会惊讶于老毛的男性身份。即使老毛态度客气,也展现出了亲切感,但他总觉得双方的「内心是有距离的」。
米兰花的叶子葱绿光亮,嫩黄色的花朵隐藏其中,不太显眼。老毛觉得它「踏踏实实」,符合自己的个性,「自然绽放,自然芳香」,酒吧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在开酒吧前,老毛对于拉拉并没什么特别的认知,也没想过要跟她们深交。但现在,老毛觉得这群女性「有太多的经历、太多的故事了」。
对话过程中,老毛不断谈到自己的年纪,觉得自己的能力和精力都越来越有限了。这不是件轻松的差事,但在找到合适的人之前,老毛还需要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