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今年二十郎当岁,大学毕业刚满两年时间。
“老婆”已经三十有四,工作至今十二个年头。
外人总以为,他们俩之中“老公”是作老婆的,而“老婆”才是当老公的。
两人都是男人味儿十足——不同仅在于是大男人味儿还是小男人味儿。光就外表印象,很难把他们的角色分清。如果是放到一样的年龄,都是二十岁,或者都过了而立之年,就更不容易分辨了。
幸好他们岁数有差别。
于是大家便主观臆断,年龄长的那个是“老公”,年纪轻的那个是“老婆”——似乎这样的分配更合乎情理。
这样的外部误会每天不断,因而也引发了他们俩内部时不时地爆发出矛盾。
他们之间所有的争吵与复合几乎全都因此而起。
“老公”与“老婆”在一起有四年时间了。
刚认识的时候,“老婆”就已经是个有房有车的金领骨干了。而那时的“老公”还在学校里念书。
“老公”从千里之外的家乡考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在这里他没有一个亲戚。
平时他与同学一起住在学校。
到了周末,“老婆”便会开着心爱的广本车等在学校的侧门接他回家。
“老公”是这样对同学解释的:“那个人是我的表哥。周末的的时候我住在他家里。”
同学都很羡慕。一个说:“你表哥对你真好,还那么有钱。”
另一个说:“是呀。我要是也有这么一个表哥就好了。”
话都是干干净净的话。可“老公”听了却觉得不舒服。
有一次坐在床头,“老公”忽然对“老婆”说:“下礼拜你别去接我了。”
“老婆”觉察出“老公”的脸色不好看,不知又在使什么性子,便问:“怎么了?”
“老公”回答:“没怎么。下礼拜我自己走过来就可以了。地方又不远,我也不是不认得你的家。不用你一趟趟去接了。”
“老婆”默不作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然后说:“不是我的家。是我们的家。”
“老公”毕竟是个才二十来岁的小年轻。感情用事、脾气倔强、好逞能、头脑容易发热、爱出风头、任着性子做事……这样的坏毛病一样都不少。
“老婆”也是打那样的年纪过来的。他在“老公”身上常常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因而更多时候他总是宽容他、理解他、原谅他,甚至于宠溺他。在许多无伤大雅的事情上,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笑了之。
他有时候是把他当孩子看的。
然而“老公”却半点也受不得被“小”看。他凡事都要证明自己是个强者。他身边的这个人,无论学识、阅历、经验、能力,事事都高他一筹,这更激起了他不甘心被瞧扁的志气。但是他越是要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就越多地暴露出他离自己以为具有的能力之间的距离。
“老婆”好几次想对他说:“你就是你。为什么总想要把自己弄成自己不可能成为的模样呢?”
不过他始终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老公”唯一对自己有信心的一件事情,便是在床第之间的房事。他觉得这件事上,自己赚回了面子,虽然他嘴上不那么说。
“老婆”的生理快感更多地放在括约肌的神经末梢上,而“老公”的**欲望则全都集中在冠状沟的活塞运动中。两个人在这件事上配合得天衣无缝,简直就像是为了这一个而造就了另一个一样,无懈可击。
原本是件圆满的事。可是却因为“老公”心里的那点小算盘而破坏了天作的和谐。
“老公”从来没有挑明自己心里的优越感。不过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当你心里有了一个念头之后,即使你不去故意想它,它也会在你的只言片语、举手投足之中展现出来,让身边的人知道这个念头的存在。
“老婆”为“老公”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难过。不过他没有点破、力争、辩驳。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把“老公”那些不成熟的想法归咎于他遇到的事情还太少,琢磨的问题还太浮,经历的人生还太嫩,感悟的体会还太轻,懂得的道理还太浅。
好在这不是质的问题,仅仅是个量的问题。关键在于累积。
时间到了,自然就会明白。他知道“老公”是那种身上有“慧根”的人,将来稍经归置就能被点拨得淋漓透彻。
所以他很耐心、很成稳地守在身边,看着“老公”从一个半生的男孩慢慢变成男人。
然而“老公”的成长却过于缓慢。这或许是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有“老婆”在他身边,他甚至有意无意地放缓了成长的过程。在床上,在怀抱中,他把他当作自己心爱的妻子,然而下了床之后,生活之中,他无疑把他视作一个长兄甚或父辈一样的人物。他对自己的关心和爱护全都发自肺腑,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对自己帮助极大的金玉良言。有了这样的爱人在身边,他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不为人知甚至不为自己所知道的念头常常翻转:即使就这么一直不长大也挺好的“老公”曾经好几回因为“老婆”不经意间作出的一些关切的举动而偷偷地感动到想哭。“老公”是个死鸭子嘴,硬拽得要命,但是心肠却软得像刚揭开盖的豆腐一样一碰就破。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离不开“老婆”了。他爱他的持重,爱他的稳当,爱他的眼神,爱他的微笑,爱他对自己的关心,爱他的身子,爱他的样貌,爱他的人,爱他说过的话,爱他发过的呆,爱他的一切,以及一切的一切。
大学毕业那年,“老公”为了找工作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找不到一个理想的工作,户口就不能落在这座城市,他就只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了。“老婆”想要帮他,于是积极联系自己的人脉,用尽各种方法想帮“老公”找一份可以安家落户的工作,甚至还去迁就那些他平时根本就不屑往来的人物。“老公”知道了“老婆”为自己做的事情之后断然拒绝:“你别那样!”
“老婆”问他:“怎么了?”(“老婆”每次用这种口气问话的时候,“老公”的心里总是一软,这一次他的鼻子都酸了。)
他不敢看“老婆”的眼睛。他说:“我真的很没用,对不对?我真恨不能早生十年,和你一般大。那样我就不用事事都靠着你,让你为我操心了。我多想叫你也享享我的福啊。”
“老婆”什么话都没说。他不知道他还能说什么。他轻轻地搂住“老公”,这个小小的“老公”,他的嘴是用什么做成的呀,怎么可以说出这么刺心透肺的话来?“老婆”缓缓地摩挲着他绒绒的脑袋心里想了很多很多。“老公”抬头看他的时候,他的眼睛红了,他说道:“你真是个傻孩子。”
“老公”的心病在于自己不能用像“老婆”对自己那样宽厚深沉的爱来爱“老婆”。
而“老婆”的心病则在于自己不能用像“老公”对自己那样无畏无惧的信任来信任“老公”。
其实他在心底里是愿意信任“老公”的。他不信任的人只是自己而已。
“老公”比自己小十岁,而且长得帅气。外面有大把大把的花花草草蜂蜂蝶蝶等着他去邂逅。一想到“老公”三十岁的时候,自己四十岁了,“老公”四十岁的时候,自己已经五十岁了。他就不敢再往下想。
爱情最大的敌人莫过于时间。他们可以一起慢慢变老,但是注定“老婆”老得更早更快。
到那个时候“老公”还会是如今这个信誓旦旦连眼睛都不眨一眨的单纯男孩吗?
他把这个问题存在了心里。他知道这是一个永远没解的谜面。誓言随时都可以说,爱情在某些时候也的确是真的。但是过后了又会如何呢?
不去想它。
“老公”与“老婆”吵得最凶的一次。仅仅是因为“老婆”一个不知情的朋友来家玩的时候对“老婆”说了一句:“你‘老婆’长得真漂亮,配你可惜了点。”
一句本不该当真的玩话,却一枪同时刺中了两个人的死穴。
朋友走后。“老公”就先虎起了脸。“老婆”忙进忙出收拾东西。“老公”却没有要去帮忙的意思,反倒在边上冷一句热一句地说:“怎么又把我当作你的‘老婆’?他们都没长眼睛吗?”
“老婆”这时有心敷衍,便说:“那是在夸你长得好看呀。我想被夸,还没那资本呢。”其实话里已经稍稍透出了一点酸,他自己都没感觉到。
“老公”仍不罢休:“我好好的一个男生,干什么要被当作‘老婆’?”
“当‘老婆’有什么不好的?”
“你是我‘老婆’,自然不会觉得不好了。我是‘老公’呀,和你想的当然不一样。”
“老婆”听到这话不乐意了:“那你去把他们追回来,跟他们说清楚。每天晚上,你是操人的,不是被操的。”
“老公”怔了一下:“你……怎么说这么难听的话?”
“老婆”黯然地抬起眼睛看他:“你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吗?”
“老公”说:“我根本没那意思。”
“老婆”想说又不想说,最后还是开口问:“那你什么意思?”
然后两个人就都沉默了。这沉默里好似充满了谎言。
“老公”自己都不知道这场莫名其妙的脾气到底是冲着什么而来。他咬了咬牙低下头去。
“老婆”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看到“老公”这副难堪的样子便不说了,一个人转身走进卫生间。
他们俩到最后终于也没有把各自的那层窗户纸捅破。
这一夜睡后,暴戾之气散尽。又恢复了往昔。再也没有像这么深地吵过第二回。
他们仍然彼此相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
许多年以后,当他们两个坐在一起看日落的时候,仍能回忆起那天吵架时的场景。
“老婆”问:“你那天怎么脾气这么大呢?”
“老公”笑着说:“后来我又想了想。我觉得问题是出在他们说你不配我的那句话上。我听了当时就火大了。”
“老婆”笑道:“你现在也学坏了。油嘴滑舌的。不知跟谁学的。”
“老公”说:“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要有半句假话现在就被雷劈死。”
“老婆”半斜着眼睛瞅他,笑道:“你当时不是说因为他们讲你是我老婆感到委屈,所以才发脾气的吗?”
“老公”爽然一笑:“那只是发脾气的一个由头,,我不是针对那个来的。老早以前倒确实有过这种想法,觉得被人以为是作老婆的挺不自在的。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主要还是因为他们说了你不配我的那些话。那是我的一块心病。说你不配我,其实也就是说我不配你。别人眼里,小‘老公’、大‘老婆’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啊。但是我现在想明白了。爱你的人是我,爱我的人是你。关别人什么事?以后我不是什么‘老公’,你也不是什么‘老婆’了。不要那些虚的。只要我心里有你,你里有我就行了。别人怎么看管他的呢。”
“老婆”不说话。
半天过后,“老公”问:“想什么呢?”
“想你刚刚说的话。”老婆笑着说,“要不今天晚上就让你来试试真地被变成老婆的味道怎么样?”
说完一脸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