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恒田在要不要离婚之间挣扎。
若离了娶小三,有面子,小三年轻漂亮工作好,家里条件好,两人也有共同语言。可小三家里不高兴,这就会让小三产生“你看我付出这么多”的感觉,将来要费劲哄。哄女人他会,长期地哄女人他却不知能不能做到。
不离,小三28岁了,不想跟他了,他不离,她就要走,去谈自己的恋爱过自己的人生,恒田舍不得。
在这种时候恒田不会去想妻子是怎么陪自己度过最穷最难熬的日子,不会去想她怎么辛苦地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他只想今后,不想过去。因为随着这些年的奋斗,妻子已经明显和他不在一个档次上了。他是副总,见识的都是高阶层的人,聊的都是政治经济国际关系,而妻子还停留在多年前,天天下班就吼孩子,没事时看脑残剧,经常为买不买一支口红问他半天。
他不会想他能有今天是因为妻子负责着大后方。当有更好的选择时人都是两眼放光的。谁还想去报恩,恩情早在妻子的抱怨声中被磨光了。
到了要最后下决心的时刻。
小三说,我要出差,我只给你十五天的时间,到了时间,要么分,要么结婚。
2,
小三出差的第三天,恒田想她想得睡不着。她长得像年轻时的钟丽缇,鹅蛋脸,厚嘴唇,一双眼睛我见犹怜。他稀罕她的美貌、她的身子,稀罕她在职场上拼杀时跋扈的范儿。他们在一起两年了,有真感情。她不图他的钱,不图他的地位,就是单纯地喜欢他。这种感情多么可贵。他时常想起他们一起去西藏时躺在外面看星星,星河璀璨得如同天上的街市,触手可及地覆盖在他们眼睛里。那时他有点高原反应,她一路照顾他,在车的后座她把他的头揽在自己腿上,一直抚摸着他的短发和脸。当一个小女生展现出母性,于他而言是无尽的感动和荣耀,就像平时正襟危坐的她能够在他身下放肆呻吟,那是别人都得不到的一面,他一次次被瞬间的爱情击中。
犹豫了五天,恒田心里想的全是她。最后决定,离婚。
可是怎么跟老婆说呢。他想了很多开头,比方说感情不合,没有幸福感,放过彼此,等等。最后都觉得妻子不会轻易放手。干脆如实坦白罢。
那是一个平静到诡异的晚上。恒田下班后回来得很早。妻子在做饭,油热了,哧啦一声菜下锅,厨房里传来家庭里特有的香气。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墙旁边的一盆绿植,有点贪婪。他在想这样的宁静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了,这房子可能也很快不属于他了。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他还是有点怵的。
妻子端了菜出来才看到他,惊奇地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嗯。”
“幸亏我做的饭有多的。”
“我……吃过了。”
“你怎么了?”妻子发现他有点不对头。
他说:“你坐下来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儿?”妻子没有坐。
他张了张口,喉咙里像有一颗滚烫的石头。
妻子开始猜:“你工作上出问题了?”
他摇一下头。
“你妈的心脏病又犯了?”
恒田又摇一下头。
“你……检查出了什么问题?你前段时间不老说胃疼吗?”
恒田还是摇头。
妻子长舒一口气:“别的还能有什么事嘛,搞得大惊小怪的。”她转身去厨房拿碗筷,恒田在后面小声说:“我觉得咱们还是离婚吧。”
妻子握着三根筷子跑出来问:“你说啥?”
“我有人了。”恒田把腿分得很开,头低下来。他没想到自己会用这种姿势,他的两只手不由自主插到一起,大拇指翻过来覆过去地绕圈,肘子拄在膝盖上,有点疼。
等了大概半分钟,妻子叭一声把筷子放到餐桌上,把椅子拽得很响扯出来,一屁股坐上去。恒田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努力用尊严掩盖着震惊,各种情绪耸在她的颧骨上,有一点颤抖。她眼睛里的怒火被某种强行提拉起来的骄傲遮蔽,看起来是近乎无助的一种状态。
这令恒田的心有些酸了。
“你要什么,你说。”恒田本能地吭出一句。
“我什么都要。”妻子并没有问是谁,多久了,这倒挺令恒田诧异。但什么都要是什么意思呢。他揣摩着。
“除了你。”妻子斩钉截铁地说。
又坐了一会儿,她缓过来神,继续去厨房拿碗筷。经过他身边时她冷笑了一句:“行啊你。”
3,
妻子一口咬定离婚可以,但她必须什么都要,他连内裤也不准带走一条,因为都是她买的。
恒田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妻子没跟他撕,他一个人也撕不起来。婚姻法他了解过,就算他是过错方,她也不可能得到全部家产。他很想说就算打官司你也不可能叫我连内裤都不许带走啊。但妻子不骂他,等于不给他机会说这些话。
他不知道妻子是被气懵了呢,还是突然聪明起来了。
他故意气她,他说这事儿我得跟人商量。
妻子说,那你们去商量吧。还有,孩子的抚养费你得照一个保姆的工资给,学费医疗费全归你出。
晚上他没好意思到卧室睡,他一个人睡客房,给小三打了个语音电话,七七八八讲了一嘴。
小三说,哪有这样的道理?
恒田有点慌,他知道争财产他争不过老婆,无非到最后对簿公堂,他不想走到那一步,费时费神还让孩子觉得他不仗义。在妻子面前他可以不考虑形象,可在孩子面前他还是需要脸面的。
他顿时后悔没早点给小三打预防针,那至少也是一种考验。现在这边摊牌了,那边不乐意,怎么办?
反正小三说,不行不行,哪有这样的。
又问,那一个月保姆费多少钱嘛?
五六千吧。
小三说,疯了吧,一个月要给她五六千,还要负责孩子全部的费用,那难道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吗?
恒田气短:“是我提的离婚。”
“那也要讲道理吧!”小三说:“你就是心里向着她!”
恒田说:“胡扯!”
“你不向着她你怎么能答应这样不公平的协议?”
恒田说:“我不是还没答应吗,我不是在找你商量吗?!”
小三说:“你要真有那个狠心,那就法院见嘛。法律是公平的。”
4,
妻子咬定寸土不让,小三咬定如果他不跟老婆到法院撕就是不爱她。恒田被逼无奈,最后只能给老婆发微信说这样定责不公平,他跟“别人”商量的结果是,去法院。
妻子说,去法院就去法院。
恒田回头有点恼,他跟小三说:“去法院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两年我都等了,难道我还等不了这么几天吗。”小三说。
“那行。”恒田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法院接了两人的材料,一审判决用了将近三个月才下来,大部分财产判给了女方。两人都不服,又上诉到中级法院。
这期间恒田被妻子赶到老房子去住了。小三没时间天天来陪他,孩子又不在身边,恒田觉得有些寂寞。他想离婚应该都是痛的,没有谁离婚会离得哈哈大笑,过了这一关就好了。
一天晚上恒田喝多了,小三打电话说晚上要过来,恒田硬撑着发懵的脑壳给她叫了外卖。他和外卖一起等着她,等了好久。小三来了,手里捧着一个大柚子。他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喝了酒想吃柚子咧?”
“嗯。”
“幸亏我还留了点肚子。”他把柚子掰开,分给她一瓣。
“我……不想吃。”
“你怎么了?”恒田发现她有点不对头。
她说:“你坐下来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儿?”恒田没有坐。
小三张了张口,喉咙像被石头堵住了。
恒田开始猜:“工作上有问题?”
她摇一下头。
“你不舒服?”
她又摇一下头。
一瞬间恒田觉得这一幕怎么有点熟悉。他不敢再往下猜。他看着她,周身慢慢僵硬。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别这么吓我。”
“我谈朋友了。”小三说:“对不起啊。”
等了大概半分钟,恒田大叫起来:“是谁?多长时间了?怎么认识的?你明知道我在办离婚,你明知道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害我吗不是?!”
小三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你现在可以不离婚了呀。”
“那还能跟以前一样吗?!”
“那有什么不一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恒田的脑子轰一声烧起来,他暴怒着逼问对方的情况,小三不肯说,还觉得他不体面。恒田要不是死摁着自己去遵守“男人不能打女人”的条款,他无数次想一巴掌糊过去。他没法像他妻子表现得那么需要尊严,他拍着桌子跟她吵。小三说:“你炸什么毛呀,我跟了你两年你吃什么亏了吗?我图你什么了吗?我给你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图,我现在要收回来了反而不行了?讲不讲理啊你?”恒田说:“要分早点分,现在分是个什么意思!”小三看跟他说不通,调头就走。恒田在气头上没去追,等想去追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给她打电话,她不接。恒田拼命打,脸也不要了。
第二天小三终于接了电话,她说:“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点?”
“你这样坑我你还有脸说我?”
“我怎么坑你了?你犯了错回去给你老婆道个歉不就好了吗?人犯了错不需要道歉吗?你好歹也是个有身份的人,这样死拽着我像不像话。”
恒田气得七窍生烟。以前他还挺稀罕小三的巧舌如簧,现在发现这是由于幼稚和没责任心堆砌出来的尖利,以前新颖脱俗,现在气炸他的肝肺。
小三认真地说:“我仔细想过了,也找律师问过了,上诉的结果估计还是维持原判,你大部分钱都得归了人家,还得养孩子……再说……再说我真没想到这段时间会喜欢上别人,喜欢上别人有罪吗,我这还没跟你结婚呢,你都结婚了不是还喜欢上我了吗,法律也没给你判刑啊。”
恒田生生吞了一口吐沫,喉结咕咚一声。他咬着牙说:“好。行。我的报应。”
挂了电话,恒田眼冒金星。
5,
恒田考虑要不要跟妻子求合。大张旗鼓地求他觉得没面子,于是小心翼翼地发了几条微信给她,嘘寒问暖的那种。妻子没有给他回复。
中级法院的判决结果下来,果然是维持原判。恒田说:“你看你也不是什么都可以拿走,要不咱们不闹了好不好?”
“你什么意思?”
恒田把心里的字都搬出来思考着应该怎么排列。妻子接着说了一句:“我跟你闹过吗?”
确实是的,她从没有闹过。不像他,在得知小三外面有人了之后暴跳如雷。他顿时挺佩服妻子的,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可能心死绝了才会这样吧,就像他现在跟小三,连电话都不想打了。至于那男的是谁,他也不想知道了。
恒田有点后悔,不是后悔离开她,而是后悔自己找的小三不行,所以如果还能和她继续凑合,最好不过。他厚着脸皮说:“那现在这判决,也没达成你的意愿嘛不是。”
“达得成达不成都不过了。”
“凡事别把路都走绝了……”
“路都是你自己走绝的。”
恒田说:“离婚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有啊,”她说:“我不用再犯恶心了呀。”
行吧。恒田也不想说话了。他觉得他要想找个女人应该还是找得到的,实在找不到花钱找。人生可能会变得没意思起来,从那样一种没意思变成另外一种没意思。前面是枯燥,后面是寒冷。估计都差不多罢。
这场离婚他分得了一套老房子,他又回了自己的老房子。进屋时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脚步蹒跚。打开门,他想这是属于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了。年轻时和妻子栖居过的木头有种陈腐的幸福老味,有点酸,有点苦,有点黏糊糊的失落。家具寥寥,黑暗中可见发潮的地板湿漉漉地闪烁,从半开的窗户里望出去,是一片灰茫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