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也不会原谅他。”

这是三年前，小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吃饭也说，健身也说，逛街也说，只要有人她就说说说。刚开始大家都劝她，到最后我们都听烦了，我说：“不原谅就不原谅吧。”

小曲和我同龄，大概七八年前，我刚生孩子那会儿，我们都近30岁吧，周围这个年龄的朋友都结婚了，她还没对象。她笑称自己是老大难。她属于放在城市里各方面都还行、又各方面都不那么起眼的女孩：长得中等偏上，在一家企业内刊做主编，有房地儿不咋的，有车是中低档。这种找不到什么瑕疵却又不出色的姑娘，在城市里遍地都是。她恋爱也谈了不少，高不成低不就，拖到30岁急了，说她觉得一个追了她5年的男人还不错。

那男人大她12岁，离异。男人是真心对她好，好得特别没骨气。小曲出去相亲，他就很伤心地默默离开，小曲跟人分了，他又很高兴地悄悄回来。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从我们这儿打听一下小曲的消息，两个人持续着分分合合。

到最后小曲以一种倦鸟归巢的状态嫁给了这个男人。

我们喊他老吴。他特别乐于助人，主要是乐于助小曲的朋友，好让她有面儿。平时有什么事儿，我们招呼一声，老吴我搬家你过不过来？老吴我买车你要不要来当参考？老吴你在X医院认不认识人？反正不管啥事儿，他都能给你办好。

女的活泼，男的热情，这对人儿挺讨人喜欢。

但结婚后不久，问题慢慢出来了。小曲发现老吴背着她悄悄给前妻钱。离婚协议上写的是老吴每个月要支付孩子1000块钱生活费，当小曲发现他每年都要多给两三万时，整个人都炸了。

“都怪我太大意，不爱管男人的钱。”小曲说：“一年两三万啊，他赚才赚多少，一年还不到十万！我现在大着肚子，他不为我着想也得为我们的孩子想想吧？”

我问：“他为啥要多给他前妻钱？他前妻不是在上海工作挺好吗？”

小曲说那个女的本来工作还挺好的，年薪有20W，后来不知道怎么想的跳槽去了一个小公司做领导，还入了股，结果小公司没做起来，她就比较拮据了。而且老吴说离婚协议是N多年前签的，现在物价飞涨，他多给点是应该的。

“你听听这是什么话！”小曲说：“馍馍一共就这么大点儿，你给了那头不就是纯心坑这头吗？”

小曲坚决认为老吴是仗着她肚子大了没办法，才敢这么肆无忌惮。我觉得做为一个大肚婆应该少生点气，再说当时我自己也刚做妈妈，我劝她说带孩子确实很不容易，单亲妈妈那更是不敢想象，他懂得体谅女人也不算罪大恶极吧……小曲跳起来说：“那我两个月以后就不用带孩子了？他既然觉得对前妻责任这么大就别离婚！这个男人又不是我从别人手里偷的抢的，凭什么我就得为他的大义负责？！”

也很有道理啊。

清官难断家务事。反正他们从那时候开始吵。

小曲生孩子时我去医院看她，她忍着伤口痛还在骂老吴，说连进口奶粉都买不起，做没道理的事儿还特别有道理的气势，以前啥时候敢顶嘴啊，现在动不动就犟嘴，冷暴力。最后得出结论：女人结婚真可怜。

她的怨气带着一种强烈的辐射，和她待久了就头晕眼花。

中间有一两年我们基本没有联系，她说带孩子太累了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至于日子，凑合过吧。

两年后小曲忽然找我，说她们内刊倒了，她现在出来做了一家旅行社，叫我给她介绍客户。

她主要需要公司客户。某个大公司大单位集体出去旅游那种。那时候我在报社上班，能给她介绍的都给她介绍。她本身也很生猛，很快生意做得不错，听说旅游旺季一个月可以赚十万块。

为了答谢我们这群狐朋狗友，她经常请我们吃饭。我们都拖着孩子出来，她已经明显比我们阔一大截：孩子这么小，穿的都是名牌，含的奶嘴都三百块。车换了不说，连宝宝座椅看上去都无比高大上。当然我们也不敢问多少钱，问多了自卑。

过了段时间，她和老吴之间又出了问题——老吴开始找她要钱花。而他自己的钱，全都贴给和前妻生的那个孩子了。

老吴说因为那个孩子在念国际学校，花费特别高。小曲气得半死，觉得你们没有能力就不要让孩子上国际学校，那将来到国外念书是不是也要花我挣的钱？老吴也觉得小曲没意思，从来都没有爱过他，生活中半点体贴都没有，永远要求他当舔狗。而且她在选择他的时候就知道他还有一个孩子，血脉怎么可能割舍得了呢。

老吴有点“我弱我有理”的意思了。小曲更瞧不起他。这段本来就将就的婚姻，逐渐走到尽头。

彻底死心是有一天晚上，老吴也很痛苦，喝了点酒，小曲又跟他吵，他推了小曲一把。

“竟然敢打我了！非离不可！”小曲通知我们，她要离婚。

谁也没劝。

小曲是那种，她生气的时候火山喷发，她不生气的时候岩浆冷却。她只会向外释放绝不向内吸收。

比方说平时在一起讲个什么八卦，她滔滔不绝地讲讲讲，讲完了等该我讲的时候她已经兴高采烈地走了。因为人家已经讲完了。

其实这段感情里两个人都有问题，我们外人看得清楚。但也没什么用，谁又能改变谁呢。不过是承受自己的性格带来的一切罢了。

拖了一段时间离掉婚。她蔑视老吴，恶心老吴，憎恨老吴。“我死也不会原谅他。”她天天念叨，好像老吴毁了她的整个人生。我也见过她母亲，她母亲觉得她这么生气是应该的，因为离婚的时候老吴占了大便宜，他们婚后买的房子车子，都是对半分的，而钱都是小曲赚的。有一个老太太在里面添油加醋，小曲不恨都难。说来也怪，那段时间我们一路朋友中有半数离婚，大家在一起的话题集体成了：声讨。小曲的声音最高最响，走路时高跟鞋都恨不得碾死一万个窝囊废。

离婚后小曲的事业一路高歌了一年，老吴有时候想来看孩子，她爱鸟不鸟的。老吴可能自知理亏，又变成了舔狗。

一年后各种旅游APP全面普及，大家都可以自己订票订房订地接，想上哪儿去玩，随便在网上一搜，可以随意比价。小曲的日子开始不太好过。到了去年，她的三个店加起来基本上只能维持生计。

2020年1月下旬，新冠爆发，武汉瞬间成了空城，别说上哪去玩了，大家连门都不出。

小曲平时没有存钱的习惯，这一下子要付房租还没有收入，瞬间抓瞎。

坚持了一个月后她遣散员工，坚持了两个月她求物业免房租，物业没有同意，她陷入焦虑，准备卖车。日常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世界永远会按正常程序运转，谁也料想不到会生活会一下子天翻地覆。

老吴又出现了。问她有没有吃的、喝的、用的。他开车过来送了几次东西。

我说：“你看老吴还是惦记着你的。”

她还嘴硬：“屁，他惦记他自己的孩子而已。”

后来有一天她在朋友圈晒老吴送的东西，里面有大人用的口罩，还有卫生巾。我们在下面打问号，她不回复了。

武汉解封以后，也没有人敢出去旅游。小曲彻底破产。她补缴了物业费和加盟费，基本身无分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她将来能干什么。

这个尴尬的年龄，自己又当过老板，出去打工已经不合适了。去做旅游网站？她不会。重回纸媒？纸媒已在灭亡边缘。

她的横劲儿没有了。她的目标成了：活着，然后，活下去。

她把车卖了，价格低贱。想把手头一套不住的房子卖掉价钱也不称心，暂时搁浅。

老吴听说她要卖房子，说了两个字：“别卖。”然后打了4万块钱给她。

没几天政府下了个通知说某些路段要给商户免三个月的房租，小曲以前的一个店子在减免政策之内。她去领退的房租钱，老吴跟她一起去的，理由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小曲在群里面说：“他有啥不放心的，我又不是不会过马路的小孩。”

然后整个群全在斗自定义表情。还有人发黄图。她叫我们滚。

6月下旬大家开始小心翼翼地约饭。小曲出来的时候，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老吴。我们心照不宣，只顾逗她的孩子，用短暂的眼神交流着好笑。喝酒的时候，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为曲小姐和吴大人走一个！我们都举起了酒杯。小曲的笑容里有点嫌弃我们，这种嫌弃没有十年的感情是嫌弃不出来的。

一个月后他们就复婚了。

小曲说，人生的这道难关里，老吴前后帮了她十几万，一大半钱是他前妻给的，因为他前妻那个小游戏公司趁着疫情大家都在家里的时间翻起来了，收益涨得很高。我们纷纷好奇，他前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永远都只活在小曲的嘴里，根据她的情绪变幻莫测。小曲说：“其实我也没见过。我连他前面那个小孩都没见过。”我们问为什么，她说：“以前我跟他说了，别让我跟孩子见到你那个小孩。”我们说你看看，这就是你不讲理了。她说好啦好啦，以后肯定会见的啦，毕竟也是她孩子的姐嘛。

昨天小曲来找我，说她现在跟老吴的关系特别好。她说几年前老吴同情他前妻虽然可恶，但也不能忽略一个事实，他就是个天生心软的人，谁有困难他老情不自禁想帮谁，跟个二傻子一样，凡事有利必有弊吧。放眼望去，哪个人敢说自己全身上下没一点儿毛病呢。

三年前谁说死也不原谅他来着？

她说老吴是真心喜欢她的。

我说我们都不是瞎子。

她说老吴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我说是的，除了他估计你也嫁不出去，除了你他也娶不着别人。天下你俩最登对。

她说放屁，有多少小奶狗在排队等她。说着蹬了我一脚，我的凳子转了一圈，正好转回来又正对着她。我双手一摊：“看到了吧，世事轮转，该是你的，你想踢也踢不走。”

接着我们莫名地，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