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江渚:
展信佳。
现在是北京时间四月三十日00:26,我看见了你五个月前的来信,之前落在物业门口一直没看见,今天无意扫到,就想回点什么。
你这信写得太没头没脑,我看起来很是费劲,下次还是发微信吧,错别字的影响还是不容小觑。
你在干嘛呢?刷综艺还是备考。
听说你想考会计,这是好事,就是太难了,我怀疑以你的三分钟热度能不能撑到考试前一天都很难说。
不过我好像,还真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高,小时候过家家你都没准谱。
这事我哪能忘,说好给我当老婆,就因为我不给你糖,就跑去当陈北归媳妇了。
对,我就是你说的那种没品的男人,心眼小到把你的点滴用筛子过滤,从筛子眼沉下去的是细碎鎏金,留下来的胆结石,特疼特害人。
算了,不嚷你了。
小孩子的想法总要支持,但是匀一点时间想我,傻子。
你不知道吧,总在公园门口理发的白叔搬走了,推子在木椅背磕掉头发渣,白布一抖就完事,深藏功与名,完事之后还总忘记收钱。
我还记得,小时候阿姨跟你说不听话就送你过去剃个光头的,你吱哇乱叫。
前两天我下班从那边路过就去了一趟,这么多年位置没变过,不过说实话手艺退步了,我耳朵后面那块像是老鼠啃出来的豁,他倒是没收我钱,也不是忘了,就是没要,还说挺舍不得我们。
我说,哪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啊,真不想走就别走了呗。
他说算啦,大城市发展太快他跟不上了,他也累了,他指着路口奔流不息的车跟我说,他每天都坐在椅子上看行人,一切都太快了,人是燥的,风是热的,公园里的河也浊了。
出入公园的人多是从这头赶去那头坐地铁,晨练的老头老太太今天这个没了后天那个去了,连广场舞的歌都越赶越时髦。
我笑他,您指望着晚上整一班人在这跳清平乐?
他说那不是,就是变了。
公园对面有一个宋朝状元立的碑,碑的边上安满了白炽灯,一到晚上就燃烧得一隅天地透亮,连草尖尖都烧得发黄。
我和他侃,那您想去哪啊?
他说他们老家就祥和,槐花都开了,他得回去再吃几次现成的槐花麦饭。
他还问我,你和陈北归怎么样了,你看这老头,忘得了收钱都忘不了旧情,你和陈北归俩白眼狼学学?
和他聊完我特意走北门那条道去看了看状元的碑,路过了古禅寺,记不记得你之前给我上里面挂福牌。
不得不说,你那字真丑,你说佛祖能看过眼吗?当时你点着脚尖望还把脚腕扭了。
我背着你从城北走到城东门,贴着城墙送你回家。
城墙根有个酒吧叫八英里,你听不惯饶舌说人家是对着麦克风喷口水,捂着耳朵把我当马奔驰在风里。
你抱着我的脖子跟我说还是郑钧的歌最好听,你嘴里的歌词凑不齐调却哼得响。
你扎着马尾辫在我背上唱开心了就指着星月大喊:
“今天下英雄,唯是君与操尔!”
我多怕你下半句就要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
我怀疑你现在都忘了,你小时候也是个满腔豪情的姑娘,扣在书桌前的孙子兵法就算是拿来催眠用的,但也多少能证明你的不一般。
记得你辞职那天给我打电话哭的稀碎,我正好下班,往车站走,我坐在路边的花坛边听着你哭。
你说同事勾心斗角,你说上司待你不公,我笑得像看见你真的站我跟前抹眼泪一样。
你急了,质问我为什么笑。
我当时没回答,岔开话题问你下一步怎么打算,你果然不再追问,顺着就往下计划起来。
我寻思你和小时候多少也是一样的,随风而逝的都是昨天,难受完了还有力气和下一春撞个满怀。
后来你和我论完英雄就睡着了,口水流了我半个胳膊,送你到家把你放到床上就离开了,离开前我回头看了你一眼,猛然就想起那首诗。
举手可近月,前行若无山。
这么一说我有不少次近月的机会,可惜了最后月亮还是能让陈北归捞去,可能和你去外地的是他,近水楼台先得月,是这么个道理。
看到这儿你挺惊讶吧,要不然我爱叫你傻子呢。我喜欢你这么久你也没看出来,打电话官宣的时候还劝我赶紧找个姑娘别再晃荡了。
我只嫌那个手机四方屏幕太小,否则我怎么也要探个头过去问问他陈北归算什么东西。
你给我写的福牌你还记得吗傻子,你让我活一万年,不能忘了你。
我怎么能忘,怎么舍得忘呀。我把你放在心尖上二十年,然后被人连根拔走,又怎么会忘?
我当时只剩一句:“一万年,那他妈是王八。”
说起王八,你妈把你家那两只王八送我了,顺带还有装王八的假青花瓷大缸。
你和陈北归从古玩市场搬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你家厕所瓷砖看着比他高贵啊。
后来你爸让人看了才落了锤是假货,你没话说,赖我没和你俩一起去防着点。
你家王八跟你一样不讲理,真的,每天都要剪一缕生肉才肯赏脸嘬巴两口,两天就把水整的发臭也是本事。
凌晨两点我下楼买烟回来,听见缸里石子的声音,蹲边儿上一看,其中一个扒拉在缸边上往外看。
我俩就这么互相看着,我问:“江渚,你吃的好不好?”
它看着我。
我点了烟扔进嘴里,又问:“江渚,你过得好不好?”
它看着我。
我吐出烟雾,再问:“江渚,你到底还活着吗?”
他终于动了,缩回脖子想后退却不小心歪倒在水底,顺带惊了一旁睡着的另一只。
我起身踢了一脚这口破缸,浑厚的闷声在屋里空响显得格外无力,混着吊灯幽黄的光线,我竟然一时觉得人生只剩蹉跎。
从假青花瓷开始我就觉得陈北归不行,小时候一起砸了玻璃,他跑得比谁都快,屎盆子留我一个人端。
连后来冲我炫耀都带着怂。
他发微信:“怎么样?江渚还是跟了我。”
我回语音:“我去你妈的。”
我看着那边“对方正在打字”来回闪烁,最后却什么也没回复,废物。
我要是娶了你一定给他发个八千字语音喜帖邀请他来吃饭,让他给咱俩当证婚人,我还要当着他的面亲你亲到缺氧,不过这都是另说。
现实里,你在的城市地震,你和陈北归去当志愿者,后来再震,震级更高。
从那时到今天,已经五个月没有你的消息,生死不明。
傻子。
十几年前咱们这儿也震过一次,是别的地方的余震,那个时候是晚上,已经快两点了,你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我名字,跟我说快点跑。
我爸妈草草收拾了东西就拉着我跑。
那个晚上全城的人好像都出来了,大广场上人群呜泱挤得我缺氧,扒拉过人群你走到我面前数落我动作慢。
你看,你那个时候就有和灾难争分夺秒的意识了,我打着哈欠说大震跑不了,小震不用跑。
你气急败坏骂我蠢货,然后扭头去数落陈北归,陈北归属实没出息,点着头愣愣地说好。
你不是要当英雄吗?
你去报名的时候连微信都来不及给我发,临了才说你已经要去前线了。
江渚,你也太聪明了。
那个时候机场封机,你知道我飞不过去。
英雄都给你一人当了。
我最近一次生日你在电话里给我过的,我那个时候刚刚升官,给爸妈打完钱剩下的都给你转账了,你乐呼呼地说早都想去吃好的了。
我说,行啊,你替我过一把生日吧,咱俩好得像一个人,你过就是我过。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我这五个月好像也因为你消失了,你知道心里缺了一块被纸粘起来然后走一步裂一道的感受吗,你是侠客,你不知道。
我就是普通人,没法仗剑天涯,也做不到归隐山林,我抱着凡人的心得往前走。
你刚刚大学毕业找工作碰壁,我什么也帮不上,都是生瓜蛋子哪来的经验。
你说再往前走走试试看,然后不停的投简历不停的被拒绝,直到有一个小职位得以养活自己,你觉得这不够,于是去了别的城市,你永远在往前走。
你也永远在带着我往前走。
可我就快走不动了,江渚。
物是人非的速度让我感觉快要和现代脱离,这个城市夜以继日的换掉一切,墙壁刷上嫩肉色像是翻出了内里,瓷砖要灰得发亮,一晚上的霓虹不断,我看着高楼起,看着古楼拆,后来连人都不再。
实话实说我也累了,全因为想着你才能往前再走走。
我之前和陈北归在古禅寺门口打过一架就是因为你,当时好像就是这个时节。
我说我得娶你当老婆,他说我做梦,这么两句没说对付就打了起来,最后是小僧出来给我俩吓跑了。
我眼角底下有一道挖痕就是他的,下手特别狠,你问我的时候我说狗挠的,你还笑话我来着,傻子。
这两天特别想再跟他打一架,就是特别疲乏,想找点冲动劲,我看我现在最想干的冲动事就是揍他。
古禅寺门口的海棠开花了,我下早班就绕道走北门,我时常进去,我为你挂福牌,顺手给陈北归挂一个,愿他平安早点回来,我也愿你平安,愿你早点回来。
还有,回来做我的妻。
办公室新来了一姑娘,分到和我一个组做任务,挽着麻花辫喜欢笑,她一笑我就想到你,然后不由自主看着她笑,时间久了一来二去她指定误会了什么。
她指着我电脑前的照片问我,一个歪着头坐在海棠树下的女孩是谁,我说是我未婚妻,第二天那个姑娘就申请调组了。
江渚,我也是有桃花的,你别让我等你太久。
江渚,等你回来不论用捆得还是逼的,我都要把你放身边,咱们不当英雄了,你在我怀里怎么当老大都成,英雄太累了,留给别人吧。
你之前问我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姑娘,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除了你我想娶什么样的姑娘,你是什么样的我也说不上来。
我就想着那晚趴在我背上,让我带她回家的姑娘,她笑得豪爽,一边和我论英雄一边唱着歌,她唱:
“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
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
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
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
我后来再听见是在郑钧的演唱会上,这首歌叫私奔。你瞅瞅,那个时候你就知道我在想什么了。
我后来回家路上一直在循环这首歌,听得我连自行车都能骑飞。
回到家我抽了一整盒烟才平复下心情,我不懈地打开手机查询你的相关消息,随着手机滑落到地板,光亮一点一点被黑暗蚕食,我才肯合眼入睡。
行了,江渚,我抽根烟就睡了。
你家王八又动了,真能闹。
江渚,我睡了。
江渚,江渚,江渚,我的姑娘。